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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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以为喝多了的申正道不会像往常一样早起练功，没想到却起得更早了。平日里都是日始才起，今日刚过平旦不久，申正道的寝房就传来了开门的声音。申公豹觉浅，一下子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想到隔壁寝房里睡得昏昏沉沉的申小豹和鹿童，便打算出门和申正道说说代为照看鹿童的事，也好让它们多睡一段时间。

    见申公豹起了床，已经走到水潭旁的申正道又折了回来。昨日太过高兴，光顾着和其他人喝酒吹嘘，都没能和申公豹好好说句话，便赶忙叫住了申公豹。

    申正道的关心，无非是问申公豹最近有没有好好修炼，天尊安排的事有没有一一处理妥当，十二金仙剩下的名额能否势在必得……申公豹不知如何作答，勉强应付了几句后，顺着申正道提到的十二金仙，把话题引向鹿童。

    “父亲，我有一事相求。”

    “昨日和我一起回来的小孩，名叫鹿童，是我在修行途中偶然遇见的。我见他父母不在身边，便让他暂时跟着我。”

    “您也知道我平日事务缠身，也要为了十二金仙的层层考核做准备。”

    “所以我想，能否让他先跟着您一起修炼，等我处理完手头事务再来接他。”

    “当然可以！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想到自己要再多一个弟子，申正道比谁都开心，他拍了拍申公豹的肩膀，让申公豹放心，鹿童想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

    “怎么能耽误你晋升十二金仙呢。”

    “儿子，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希望这七山五岭里能再出一个像你一样的阐教弟子。”

    “我现在的徒弟们啊，天资不过人也就算了，还生性懒惰，我看你领来的鹿童长得一副机灵样，或许还真是个好苗子呢。”

    “也许吧。”申公豹望着寝房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申公豹将鹿童托付给父亲后，便借口有急事匆匆离开了家。等到鹿童醒来，申公豹早已离开多时，即使申正道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番原因，这种又一次被人抛下的感觉还是让鹿童心里不是滋味。

    按照申正道的安排，鹿童每日天未亮便起床练功，用饭和就寝也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他对这些修炼不敢兴趣，平时也从不主动加练，算不上勤奋刻苦，但也绝不拖延抱怨，只是闲下来时会去那晚的溪石上坐坐，望着林子里每条不知向何处蜿蜒的小路，在心底想申公豹离开时走的究竟是那一条。

    或许真如申正道所说，鹿童身上有过人的天资，无论是化形还是体术，他的表现都比周围更早开始修行的妖们要更加出色。申正道将他视作下一位有望成为阐教弟子的好苗子培养，私下还给他开了不少小灶。

    “你这孩子，不仅懂事听话，还认真努力，以后一定大有出息，成为我们这出去的下一个阐教弟子。”

    鹿童今日的表现依旧让申正道连连称赞，他毫不吝啬地夸奖了鹿童，没想到鹿童却丝毫不领情，脸上头一次出现了不耐烦的表情。

    “我不想成为阐教弟子。”

    “做妖挺好的。”

    “你！”

    “你以为那仙家是你想进就能进的地方吗？虽说你现在的能力已经胜过同门弟子，但也只能勉强跃过仙家的门槛，若是放你去参加仙家考核，之后的试炼你还不一定能通过呢！”

    “妖族为何非入仙家不可？”

    “我愿不愿意入仙家是一回事，能不能入是另一回事。”

    鹿童语气强硬，丝毫不输申正道，申正道本想大发雷霆将他逐出家门，念在申公豹头一次开口拜托自己的份上只好忍下心中这口气。

    “算了，我谅你年纪尚小，不懂这世道复杂。”

    “你只要记住，所谓正确的路，从来都不是我们妖族说了算的。”

    “若想在这世间活下去，你就要懂事听话，走自己应该走的路。”

    鹿童脑子里满是申公豹曾一度念念不休的“名门正统”“天下第一”。他曾以为申公豹时常将这些词挂在嘴边，是因为以阐教弟子身份为傲。可现在听完申正道的劝诫，他却从中品出了不同的意味来。

    挤破了脑袋也要挤进仙家的妖族，申正道口中所谓的正道，以及申公豹问自己仙人妖三族问题时脸上落寞的表情……

    妖族真就如此不堪吗？

    “那什么宫，真就那么好吗？”

    鹿童叫住了申正道，指着天上问他。

    “那里又白又空，没有一点生气，我不喜欢那个地方。”

    “可它真有你们说得那么好吗？好到哪怕你们明知自己进不去，明知那里根本容不下你们，也还是要去吗？”

    长久的沉默后，申正道转身走向鹿童，勉强挤出一个惬意的笑：“容不容得下，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你看，我儿子申公豹不就留下了吗。”

    “鹿童，我问你，你有恨过自己生来就是妖吗？”

    “从来没有。”

    “你可能觉得我话里话外都在贬低妖族，我必须向你承认，我曾经一度非常恨自己妖族的身份。”

    “现在没有那么恨了，但与其说是释然，更多的是妥协和无奈。”

    “妖族究竟有没有他人眼中那样不堪，是需要时间、需要优秀的妖族亲自去证明的。”

    “所以，你能懂我为什么要鞭策你们修炼，争取早日参加升仙考核吗？”

    “你想要向仙界证明妖族并非低他们一等。”

    “我可以期待你吗？”

    那晚鹿童在床榻上躺了很久都没能睡着，等到申正道房间传来呼噜声，他才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又一次跑到溪水旁的石头上坐着发呆。鹿童不是不能理解申正道所说的话，他只是不明白为何仙家就是上等，妖族就是最劣等，这世界那么大，总该能找到一处仙人妖三族互不伤害、打扰的地方。

    只是眼下世间正道以仙家为上，妖族若想要证明自己，得到一个堂堂正正活下去的身份，唯一的方式就只有参加升仙考核。

    「那就试试吧。」

    鹿童心想。只要自己能证明妖族并非生来就低他们一等，之后就能自在地继续做妖族了吧。

    想明白了的鹿童很快返回屋中，给申正道留下一张写着“无需挂念”的字条便离开了。他循着记忆里来时的路，一山接一山地向回走，一直走到第一次与申公豹遇见的那座山。

    鹿童刚一靠近山脚便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鹿族首领留下的信号，他下意识地循着讯号向山上追去，原本越来越淡的气味却在山腰处变得异常浓烈，鹿童找了好久，扒开周围的层层草木，终于发现了被掩盖住入口的洞xue。

    洞门口的铁围栏没有完全降下来，如斩首架一般悬在半空，借着洞外的月光，鹿童一点一点地探进洞xue里。这个洞xue并不深，鹿童走了几步便已经到了尽头，洞xue深处的阴影里藏着几处草垛，一旁随意散落着几根已经燃尽的火把，鹿童凑近嗅了嗅草垛上的气味，艰难地从混杂的气味中找到了鹿族的味道。

    鹿童谨慎地检查了一下四周，看了一圈，也没有见什么地方留下血迹，甚至干净到连气味都没有了。一切看起来就像是几个妖族碰巧在此处借宿了几日，但鹿童心里总觉得有些奇怪，如果自己的嗅觉没有出错，那气味里除了鹿族，还有狼族和牛族的味道。三族依山而居，虽然之前曾为争夺领地与食物而时有交战，但近年来关系缓和了不少，也鲜少有交集，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三族同时出现在这座山的隐秘洞xue里呢？

    如果说是那日负责捕妖的申公豹，奉大额头老头的命，将它们通通抓来了这里关了起来，那又是谁打开了牢笼，将它们全都带走了呢？

    鹿童想找申公豹和那老头问个明白，可他现在连申公豹在何处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从哪才能登上那破宫。他本想立即离开此处，看看山林里是否有鹿族首领留下的其他记号，可此刻天色已晚，若是自己贸然离开此处在半路上遭遇不测，自身难保不说，或许连寻找首领与族人们的机会都没有了。

    鹿童坐在那草垛上思考了片刻，果断地做好了决定，他要在这洞xue附近休息到天光渐亮再出发，先在这山林里寻找鹿族首领的记号，若是找不到，再去妖族聚居的地方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上捕妖的申公豹。

    洞xue口悬着的铁围栏不知何时会降下来，为了减少自己被困的风险，更清楚地捕捉到洞xue外的风吹草动，鹿童把草垛抱到了洞xue外，躺在月光下努力了好久，才稍微有了点困意。

    “喂，醒一醒，醒一醒啊。”

    天还没亮就被无量仙翁叫来看守的弟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用那根从草垛里拾来的树枝去够躺在洞xue里睡得昏昏沉沉的鹿童。

    “该不会是无量仙翁给这妖下了沉睡咒？”

    另一位弟子见状，接过了那根树枝，继续戳着鹿童的后背。

    “不应该啊，无量仙翁明明吩咐说等这妖醒来后就叫他来此处的，他还没老到前脚刚施了沉睡咒后脚就忘记了吧？”

    “说不定呢，我看这妖睡得这么死……它该不会真死了吧？死了我们还怎么跟无量仙翁交代啊！完了完了，无量仙翁肯定要狠狠责罚我们了。”

    明明只是一人添油加醋的想象，说着说着两个人都着急了起来，连无量仙翁到了自己身后都没有注意到。

    “咳咳。”

    无量仙翁刻意提高音量提醒二人，没想到完全被无视了，只能忍着气用仙杖戳了戳二人的腰。

    “仙……仙翁好！”

    两人赶忙鞠躬行礼，行完礼后便向后各撤一步，给仙翁让出道来。

    “仙翁，您抓到的这只妖迟迟不醒……”

    “没事。”

    无量仙翁抬手一挥，示意两位弟子先退下。

    “你们先回玉虚宫，帮我看看申公豹还要多久才能回宫。”

    无量仙翁晃了晃手里的仙杖，原本躺在那一动不动的鹿童立刻有了动静。上一秒还昏昏沉沉的鹿童，清醒后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他立马起身跑向洞xue深处，背靠着墙壁大声质问道：“来者何人？”

    “你这小妖，还挺谨慎的嘛。”

    无量仙翁打开围栏，泰然自若地走了进去。

    鹿童一眼就认出来面前的人是申公豹口中的“大师兄”，他没有回应无量仙翁的话，视线瞄准没有被关上的洞口，沿着xue壁一点一点地移动着，试图同无量仙翁保持距离，并找准机会跑出去。

    “别看了，我不可能让你跑出去的。”

    仙杖只轻轻点了点两下地面，原本还能看到洞外光亮的xue口一瞬间就被粗大的树干全部堵上了。

    鹿童知道自己确实无处可逃，反倒还松了口气，甚至还反问无量仙翁：“不知阐教大师兄抓我一介小妖有何事。”

    “申公豹藏匿的小妖是你吧。”

    无量仙翁本想给鹿童主动承认的机会，见鹿童丝毫没有回复的意思，又补充道：“你再怎么隐瞒也帮不了申公豹，我知道是你。”

    “您明知故问，又有何用意。”

    “你不是想知道你族人去了哪吗？”

    “你知道？是你干的！”

    正如自己所料，鹿童rou眼可见地激动了起来，无量仙翁更是慢悠悠了，捋着胡子怎么都不肯多说，欣赏着鹿童想对自己动手又不敢的憋屈模样。

    “我问你，你可知申公豹是捕妖队队长？”

    “知道。”

    “那你可知道，你族首领是申公豹押送至此的。”

    “知…知道。”

    自己的推测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证实，鹿童心里却没有丝毫成就感。他知道申公豹奉命捉妖身不由己，下令者正是自己面前的无量仙翁，可心底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些许不甘与恨意。

    “堂堂一介捕妖队队长，申公豹却辜负我苦心，私藏了你这么个妖孽，还带你进了玉虚宫，不听话，不按规章办事，当罚。”

    “你可知怎么罚？”

    “不知道。”

    “逐出仙界，永世不得参加升仙考核。”

    听到这句话，鹿童心头一紧，可最先在脑海中的，却是申正道苦口婆心劝诫自己好好修炼，早日进入仙界的模样。鹿童不敢想，申公豹迄今为止究竟背负了多少期待，历尽艰难，才终于有了今天的身份。

    若因自己而毁于一旦……

    “您有话就直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聪明啊，不愧是鹿族出身。”

    无量仙翁上下仔细打量了鹿童一番，眼里满是欣赏。

    “只需要将我今日同你见面的事保密即可。”

    无量仙翁提出的要求太过于简单，鹿童担心这条件有诈，根本不敢放松警惕。

    “只要你答应我，我不仅不会惩罚申公豹，还会告诉你鹿族现在究竟身在何处。”

    “不答应的话，你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啊，特别惜才，是因为感觉到你天资聪慧，才会给出这么好的条件，你要懂得珍惜机会，见好就收。”

    “如果我答应你，你什么时候会告诉我鹿族的下落。”

    鹿童有些动摇，他不得不承认，无量仙翁给出的条件确实格外诱人。

    “等申公豹结束这次捕妖任务，我会告诉你的。”

    “鹿童，你要怎么选呢？”

    鹿童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答应了无量仙翁的条件。听到答案的无量仙翁很是高兴，大手一挥，解开了堵在洞口的树干不说，还说要在申公豹执行捕妖任务期间，照顾鹿童的生活起居，教他练功修行。

    这不过是变相的囚禁，鹿童再清楚不过。他跟在无量仙翁身后走出洞口，看着那堆被随意丢在一旁的草垛看了许久，久到他觉得自己好像从这枯黄的草叶之间，窥探到了鹿族、自己和申公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