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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之三)

    将身子朝前倾了些,司徒豫迎上月柏常邃得发亮的墨瞳,淡笑道:「寒枪烈酒,快意之息;豪气凌云,傲然伟岸。若非这昔澈还真是不差,月老头子,你当我捨得临儿么?」

    「可真有如此好?」闻言,月柏常凉凉抬眉,尔后驀地拾起筷箸夹了几口小菜陆续送入齿间,缓慢咀嚼完此些精緻珍饈后方不疾不徐道:「可既是人已入土许久,该是无事。再者,你家那娃儿在我潮州观锦守了两载有馀,这些年间我也没见她有过半点退缩模样……怎么不过再过三年,她便修这么封家书予你?莫不是发生何事了?可是另外有了意中人?」

    月柏常这话问得轻松,似徐风轻吹,水波不兴,然当中关键确实拿捏得准确,分毫不差。司徒豫转念一想,便知月柏常已平復心绪,遂也动筷挑拣起案上菜色来。珍饈美饌,玲瓏怡人,司徒豫边感津津足味,边忆起不过五载前,那明朗若星的俊秀男子是如何亲来他跟前,三两句话草草带过,竟便是欲将他视若明珠的爱女娶入家门。

    当时他说的可好了──未有重金十里为聘,惟有一心不弃不离。

    原来自个儿疼入骨里的娃儿喜的,便是这般的男子么?

    彼时司徒豫虽曾有半瞬怔然,随即便想也是理当,临儿那性子寻常人看来可说是倔了过头,谁也不让谁的傲骨怕是早早吓去不少人家,不若以他司徒氏的名声而论,这几些岁月来上门提亲的子弟委实……寥寥可数了些。

    是以当时他见那昔澈如斯豪爽,遂想若果来年能听他唤自个儿一声岳丈,倒也是挺好。殊知轻尘栖弱草,世事无常,一宵仇人暗算,利剑没胸,英雄少年便生生死于横祸,命染黄沙。

    这般且想,司徒豫不由得重重叹息,暗忖若非当年那意外突来,而今临儿身侧早已有人护着不让她委屈半分;何况昔澈凌云之志、意在千里,如是多加打磨,没准今日乃成将相之器了……可无论如何,此些事后之言皆是无用,昔澈此人……真真是可惜了。

    思及至此,司徒豫倏地重放筷箸,对向月柏常随意拎起杯盏便道:「如是另有了意中人倒也罢,我只怕她如何也走不出那毛头小子的影子……这五载来,她为何执着守于那桃林的缘由你可清楚?」

    「……本先只知个大概,后来便推出一二了。」微頷首,月柏常瞥了司徒豫一眼,梟眸底处已无风雨,然面上些微笑意却是鲜见地泛起,「其实说来我是很喜爱你那娃儿的,上次见她怕是若云还在的时候,那时她不过垂髫年岁,却已极其聪慧通透,古灵精怪的,同我很是投缘。」

    顿了顿,月柏常续道:「其实不管任何,情意到底不由人择……司徒老头子,我不怪她,更没怪你。方才的事儿,莫同我介怀了。」

    轻描淡写,却已是示好意味。

    讶然之馀,司徒豫笑了笑摆过手,早早没掛心适才之事,「没的事,咱俩都什么交情了,彼此彼此。」语毕,甚捉狭似地朝月柏常抱了抱拳,鹰目炯炯,灿若鎏金。

    见司徒豫这般爽快利索的反应,月柏常犹是毫不意外,应首过后随即问道:「所以你怎么看你那娃儿修笺一事?」

    听得,司徒豫朝袖袍里头一探,稍顷,雁帛让他搁于长案旁,他復伸了骨节分明的手朝那尺牘随意比划下,悠然道:「临儿的字向来运笔飘忽快捷,笔道冷峻犀利、挺劲陡峭;转折处亦是风神洒脱,提顿分明……而这素书亦确实为她亲笔所写。」

    月柏常不解抬眉,「那又如何了?」

    「研磨时候的力道虽能让墨跡深浅有别,可自蘸墨始,方属关键。顺笔上墨,笔毫便得含墨匀称;反之,如是蘸墨不均,则毫岔难行。笔之着墨三分,不得深入至毫弱无力也,否则笔画乾枯,行之不易;如是入墨过甚,亦将使笔毫涨软无力,无从运转自如。」

    一指于空挥摇不止,宛若蝶舞蹁蹮,司徒豫刚毅面庞上是喜,亦是骄傲之情,「若说得利索些,乃指情绪及心境得以左右其笔道轻重、笔劲强弱。便是自认定性再高之人,如是气燥心浮,心志不专,比之同心合意、心凝神释者,二者行文之差,无需言明,昭然可见矣。」

    摊平那素色简书,司徒豫示意月柏常瞧个两眼无妨,后者了然,兴致一起便真朝前概略扫过,不料却见鸞翔凤翥、鸿惊鹤奋,笔劲之飘逸瘦劲不在话下。

    ……此乃不凡!

    月柏常乍看便不禁愣然暗道,此刻才晓得司徒豫那毫无敛藏打算的得瑟快意缘何而起,直想此等书法之习熟精鍊绝非一二日可成,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苦功怕惟是门槛,日后数年勤勉扎牢了功夫方能成此道!

    心里再对这久未谋面的女娃儿多添三分好感,月柏常现下底心清明不过,未等对方续言便乾脆地替他承了后话,「是以你想那ㄚ头行文犹若从前,定是心若止水地修着这家书,便以此断言她非是寻得意中人,仅是念头骤起,想将这搁了近二十年的事儿给了结乾净?」

    司徒豫闻言先是微愣,会意过来后随即拍桌大笑道:「月老头子,你这可真是……真是我肚里蛔虫!精准得很!」

    听得这话,月柏常面色顿凝,片刻后方皮笑rou不笑地字字句句缓慢道:「……好说好说,司徒大侠可真是过于看重老朽了!」

    见对头长者没好气地拱手向他,孰料司徒豫不愧反乐,笑声更是极其朗朗宏亮,鹰啸惊人,啼破穹苍,只见他面上是三分快意,復有七分尽兴。俩人相交半生有馀,诚将世事看透,更早早摸清对方脾性,是以这字句珠璣,从来贵在心机计较毋须套招、毋求多言,彼此便得一二。

    这一室敞然,本或图个小楼一夜听春雨,愁思绵绵未止歇,此刻却让他俩意趣欢快,红尘纷扰把盏言笑间杯起杯落,便尽已身后事,再不消半分烦忧。

    待得笑意渐平,司徒豫逕自復拾了金镶筷箸便将案上三两珍饈大快朵颐,不待对头那人反应得及,儼然是半点亦没留予他吃食嚐鲜的打算。凉凉将他此斯举动收入曜眸底处,月柏常倒是见怪不怪,仅是眉眼淡然地瞧着他不时覷向这方,分明心虚得紧!

    不欲同司徒豫一般见识,转了个念月柏常便打算着自个儿也该吐实,心忖早说晚说都不免一说,不若此时恰好。这念头骤起,他便悠悠啟脣,「我说那,司徒老头子,你瞒我确实是你不对在先……可其实我亦没同你坦承全部。」

    「哦?」后者抬首,眸子稍纵即逝一缕锋芒,摆摆手示意对方继续。

    「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月柏常先是斟了杯置久生凉的武夷大红袍,细啜口后直感通体畅然,这才復捋了捋如墨髭鬚,坦荡磊落道:「你可还记着先前你来我府中时始终不远我半步那女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