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庭院深几许
杨氏是妾，妾是奴仆并不算长辈。 按礼制，芳琼是嫡女，完全可以不用理会一个妾室，反过来辈分高的妾室还得向嫡女行半礼。 在懂礼的勋贵世家，妾室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杨氏娘家势大，在余府作威作福也不是一两天了，谁也惹不起她，也没人敢揪她的错处。 芳瑶扭过头去：“哼！” 芳琼内心叹了一口气，并不理会芳瑶的无礼，在气鼓鼓的芳瑶对面安然坐下了。 杨氏见芳琼不理会自己，握着筷子的手指有些发白，脸色也有些发青，好半天才忍住气。 “昨日的马车……”等婆子上菜的间隙，芳琼突然起了个话头。 杨氏的脸“刷”地就白了，芳瑶的脸没有白，却有些扭曲。 “昨日的马车太旧了，没想到父亲已经窘迫到这份上了！”芳琼叹了一口气。 杨氏：“……” 芳瑶：“……” 话不投机半句多，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饭后，杨氏拿着帕子压了压鬓角，侍候的婆子急忙弓着腰端上一碗香汤送到芳琼面前。 芳琼见香汤里撒着红红绿绿撕碎的薄荷叶和芍药花瓣，香气浓郁，看上去很有食欲。 芳琼不禁抬眼看了看对面的芳瑶，芳瑶慢腾腾地端过碗来，见她看过来，芳瑶停下了动作。 芳琼抿嘴笑了，还真是怕自己学了去，她在芳瑶眼中捕捉到一丝窃喜。 不知她在高兴个啥？难道以为自己真会无知到把这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半成品”漱口水给喝掉？ 呵呵……西华观在外人看来仅仅只是个道观，芳琼也算是在田间地头野大的。 但无人知道芳琼是明静真人悉心教导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比照着皇族贵女的标准。 明静真人虽然在修道，但芳琼并非化外之人，她的生活起居比起皇城里的金枝玉叶来也只是少了几个仆从、几道菜和几套衣服的差别。 也无人知道芳琼的日用品皆是特供品，芳琼用完才轮得到皇宫内院的公主娘娘们。 宝来居货品从不外卖，专供皇宫内院，是明静真人的产业。 明静真人自己过着清苦的修道生活，却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放在了芳琼身上。 所以芳琼的行为常常在村姑与贵女之间自由切换，像余府这样没什么规矩的小官之家，她应付起来简直绰绰有余。 这鲜花漱口香汤可不是随便什么席面上都可以端来的，是有严格讲究的。 首先席面得够大，须得八荤九素三汤凑足双十之数；其次须得是大圆桌，桌上分宾主凑足八个人；再次是须得是婚席、寿席、官席等重大场合；最后须得严格遵循“菜不摆三，筷不成五，席不成六”的席面规矩。 开席前先上净手香汤和温热的沐帕，席后再上漱口香汤和微凉的沐帕。沐帕的温度是极有讲究的，绝不能上错顺序。香汤则更为讲究，是用花瓣和薄荷叶加几十种香料调制的专门用来净手净口的汤水。 芳琼不觉好笑，盯了一眼今日的席面：小方桌上仅仅三个家常菜，无羹汤，无点心，更无大场合大席面上要用到精致碗碟。 饭前并无净手香汤和沐帕，饭后却突然来一碗香汤，不懂的人说不定还真要去喝上一口。 看随侍的下人神色，显然早就预知了三小姐会“出丑”，已经准备好了嘲笑的神色和“三小姐是个村丫不懂礼仪”的谈资了。 杨氏和芳瑶居然蠢到想用这招让芳琼在下人们面前出丑，真是蠢透了！ 她淡然一笑，以世家贵女的标准礼仪喝了一小口香汤，在口中含了片刻，用手帕托住下巴，轻轻将漱口水吐在婆子端的小皿中，拿帕子压了压唇角，转身问道：“沐帕呢？” 婆子傻眼了，悄悄看了杨氏一眼，心道：沐帕？二夫人也没吩咐准备啊！ “我们府内还真是讲究，据说这漱口香汤制作工序极为繁冗，以前在钟鸣鼎食之家很是流行了一段时间！”芳琼意有所指道，一个六品小官居然跟“钟鸣鼎食”之家奢遮相当，传出去了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呵呵！ 杨氏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离席而去，芳瑶见芳琼并未入套，也冷哼一声跟着起身出去了。 杨氏虽说出身比余唯庸高，是正经的高官贵女下嫁。但她真实的身份只不过是太常寺少卿家不受宠的外室女。 据传她爹太常寺少卿杨仲生性风流，家里通房小妾外室不下二十人，庶子庶女外室私生子女更是生了一大堆。 杨氏虽说出阁之前才被接进府中耳濡目睹了一段时间贵族世家的做派，但真正说到一府主母该接受的教导和手段，在出身高贵的县主嫡母刻意打压之下也没学到多少，倒是天长日久的在她那狐媚的姨娘身上学到不少笼络男人的弯弯绕。 哪怕她当年略施小计就成功逼走了原配，在余府当了十几年“夫人”。那眼界和作风，也还是只局限在后宅争宠那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上面。 如今芳琼贵为皇帝钦点的秀女，杨氏可不敢像以前芳琼回家祭祖时小住一两天时那样使手段害人，只能在背后做些小动作：比如吃饭使个绊子，说话带个钉子之类，让人防不胜防，即便中招也伤不了筋动不了骨的。 但这些小动作分外讨厌，用民间的话来说就是：用猪尿泡打人，不疼，但恶心人。 除了芳琼回家第一日杨氏“老实”一些，过了几日她见芳琼生性淡然，于是本性暴露獠牙霍霍开始搞怪。 芳琼在余府也住不了几天，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你敬我一尺我便敬你一丈相安无事最好，哪知那杨氏和芳瑶心中却不是这样想的，给她布的陷阱一个接一个，让人防不胜防，那就别怪她老账新账一起算了。 …… 一晃十几日便过去了，除了余唯庸休沐在家时必须一个桌吃饭之外，几人能不见面则不见面，相处还算和睦，至少表面上看起来相安无事。 这一日用晚饭时，又轮到余唯庸休沐在家，杨氏又像往常一样紧挨着余唯庸坐到了餐桌右首主位用饭。 十几年了，天天都是如此。 在余府，杨氏一手遮天，从来无人质疑一个妾室该不该坐在主位上。 余唯庸盯了她一眼，见坐在下首的芳琼很安静，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便也纵容了杨氏的举动。 “今日来了个宫里的嬷嬷。”芳琼在西华观里养成吃饭快的习惯，所以平日里吃饭很快，感觉吃到有六七分饱了，便放下筷子非常突然地把这个爆炸性消息抛了出去。 余唯庸心中一突，直觉告诉他这顿饭不可能安静如鸡地吃完了，于是皱着眉头放下了筷子：“是来做什么的？” 他没看说话的芳琼，而是看向挨自己左手边坐着的平日里宠爱如掌中珠一般的二女儿芳瑶。 “什……什么？”正小口小口喝着米粥的芳瑶一头雾水。 “怎么，宫里来人你没去见吗？”余唯庸眉头皱得更厉害了，面现怒色，抬头瞟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芳琼，“怎么回事？”仿佛是芳琼故意拦着不让芳瑶去见宫里的嬷嬷一般。 “是负责记录秀女起居的嬷嬷，来院子里转了一圈说了两句就走了。”芳琼慢悠悠地说道。 起居嬷嬷？？？ 三人的脸色立即变白了，这顿饭是再也吃不下了。 平日里芳瑶集父母宠爱于一身，在家中说话做事从不过脑子，刁蛮又任性，如若被起居嬷嬷看到…… 岂不是要被淘汰？？？ “怎么现在才说？”余唯庸一拍桌子，怒火冲天，如若不是芳琼坐在他对面，饭桌又够大，这一巴掌可能已经印在了她脸上。 “嬷嬷刚来时，女儿恰巧在门口，得知是起居嬷嬷之后女儿不敢怠慢，边领着嬷嬷进门，边让小扣子去正房找二姐，结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二姐恶言相向赶了出来……女儿又让门房老郭去正房禀报，怎么？老郭没去吗？下午我明明看到父亲归家，又派小扣子三次去正房找父亲，丫头们却都说父亲还未归家。” 芳琼语速缓慢，边说边欣赏三人土崩瓦解的表情，这让她心情瞬间变得极好。 余唯庸其实早就回来了，不过因为不想见说话老是绵里藏针的芳琼，遂躲在正房与杨氏和芳瑶一起喝茶聊天。 小扣子来禀报时他也知道，还以为这个自小养不熟的白眼狼女儿终于弄懂了不管是进宫当秀女还是出嫁为人妇，只有当官的父亲最靠得住，那外祖家不过就是有几个臭钱而已，无权无势，于她毫无帮助这个道理了。 于是他故意拿乔，让丫头们说他不在家，结果…… 至于门房老郭，本就是看杨氏眼色行事的，怎么可能在老爷还在正房的情况下去“打扰”主子。 宫里的嬷嬷身着便衣刚下马车就被芳琼请进府中，老郭根本不知道这老婆子是来干嘛的，还以为是蒋宅来的老嬷嬷，自然不会拿这点“小事”去烦扰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