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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进修期间难得的假期,比起出去和荣乐昕那群人鬼混,谢佳菀更愿意呆在酒店。

    那天晚上之后,叶栩没少找她。

    谢佳菀记得那晚的每个时刻,记得和他剑拔弩张时的威风,也记得被他搂在怀里时的软弱和留恋。

    一直以来,她都不是很情愿承认自己真的放下那段感情了。如果真的那么容易就能清除一段记忆,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这么多痴男怨女了。

    更何况,当初还是她主动追求的叶栩。

    两人从炮友发展成情侣,其中经历了百转千回,也只有她深知其中的苦楚哀愁。她告诫荣乐昕不要陷进去,是因为她太明白就算遇到一个可以为你回心转意的浪子,这段自己先动情的关系也未必能如自己所愿的那般美好。

    有时候谢佳菀时常会想,是不是她和叶栩只适合那样游戏人间的关系。

    鬼使神差地接听他的电话,那边显然掩盖不住的惊喜,又怕吓退如今略显冷淡的她。

    “佳菀,晚上见一面吧,你以前就一直想去世贸大厦吃烤rou。”

    他向来单刀直入,他们之间进展飞速,有大半的功劳都在于他。

    那时候的谢佳菀刚痛苦地结束一段荒唐的感情,在学业上又频繁受挫。就这样,在她迟来的叛逆期,她遇到了叶栩。

    因为他,她也变得奔放热情。少女时期的赤诚、羞涩,都毫无保留地给了这个带给她无尽新鲜感的男人。

    “今晚不行,我约了别人。”

    他停了停,没有深问下去:“那明天,反正我等得起。”

    心尖被什么东西无声滑动,她望向窗外,声音有些缥缈。

    “你是要和我旧情复燃?”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就在她嘴角快要勾起自嘲的冷笑时,忽而听到他清朗的声音。

    “你不是总觉得我们以前在一起得莫名其妙,那这次换我追你,好好的、认真的追求你。”

    *

    和唐苏约定的时间是六点,多年未见,谢佳菀生怕迟到引起尴尬,所以早早就来到餐厅。

    六点一刻,唐苏才火急火燎赶来。一坐下就抓起杯子灌水,抱歉道:“有个病人突发情况。”

    都是干这行的,谢佳菀自然能够理解她,把菜单推到她面前。

    “那今天你买单。”

    唐苏笑出声,撩起袖子大言不惭,“行,老娘请客,先来个最贵的海鲜套餐。”

    “一看就不是诚心的,又或者,你忘了我不喜欢吃海鲜。”

    唐苏笑得越发灿烂,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的忘了,还是故意开玩笑。不过这些,谢佳菀都不在意。

    毕业后各奔前程,能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挤出时间和同窗吃饭,已经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一来一回间,饭桌上的气氛活跃起来,并没有谢佳菀预想中的冷淡尴尬。

    唐苏性子还是活泼,其实谢佳菀根本不用担心别的。来之前她是觉得自己这些年变了不少,所以理所当然的觉得别人也会和她一样。

    可现在看来,变的只有她自己。

    “你还是吃这么少,怪不得越来越瘦。”唐苏边说边把盘子里剩下的一块披萨拿到手里。

    谢佳菀询问她:“要不要再点点什么?”

    唐苏急忙摆手,“别,我是遇见你高兴才破戒,不然今天是我减肥打卡的第三十天。”

    其实唐苏也不胖,是标准身材,可这姑娘从大学就开始嚷嚷减肥,断断续续,到了毕业体重也没什么变化。

    “唉,再不努力,我真的要成大龄剩女了。”说着,她真的愁上眉间,咬了两口的披萨都放了下来。

    “你还不知道吧,咱班的那个谁,孩子都会走了。”

    二十八九的年纪,结婚成家生子,虽然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谢佳菀听到,不免心中有些感慨。

    “羡慕她干嘛,当初她没考研,出来在社区医院干了两年就改行了。你看看咱们还在医院的人,有几个和她一样的。”

    谢佳菀尽量说得轻松,安抚唐苏羡慕和不甘的心。可唐苏反而变本加厉,苦恼倾诉:“话是这么说,可你们谁没谈过几个。你说我也不差,怎么到现在还单着?”

    “那是你眼光高,自己又太优秀,咱班男的谁敢招惹你这个专业第一。好不容易有个不知好歹的田俊往上凑,你偏偏还傲娇不要。”

    听到某个名字,唐苏像爆竹被点燃一样,“别他妈跟我提他,晦气!”

    谢佳菀捂嘴偷笑,唐苏的脸拉到地上,神色愠怒。

    田俊快毕业的那段时间对唐苏展开疯狂追求,可这小妮子天天甩人家脸,结果人家毕业一年,转头就跟了唐苏在班里的宿敌,好到现在。

    “那种男人不要也罢,我这些年算是看明白了,宁缺毋滥。”她突然释怀,把手里揉成团的纸巾扔到桌面,垂眼说:“这世上好人真的不多,何必为了一点愚蠢的深情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去赌、去博。想想惠勤……”

    刀叉上的光倏忽反射到脸上,竟刺得人肌肤生疼。手开始不受抑制的抖,指缝沁出汗,谢佳菀不动声色地停下手里的动作。

    对面的人只看到她脸上的恍惚,后知后觉说错话,重重叹口气。

    “不说了,当初你和惠勤关系最好。她出事,大家都难过,可谁不知道你最难熬。”

    无数股堵在臃肿酸楚的喉间,耳边还传来絮絮叨叨的咒骂。作为朋友,唐苏如今遇到故人,想起往事,还是忍不住说:“她死了,那个臭男人还不是风光无限……”

    目光投向城市上端的大片云雾,几净的窗里倒映着精美的装潢、不疾不徐的脚步,还有她那张恍惚的脸。

    毕竟是过去五六年的事了,时间总是能冲刷掉一段往事浮于表面的杂质。

    一顿饭吃了许久,两人的话匣子都被打开,聊得十分尽兴。

    眼看着要散席时,忽然听到唐苏问:“对了,梁从深在我们大学任职,这事儿你知道吧?”

    当初她分手,几个好姐妹怕她难过,都宣扬是她玩腻了,把弟弟甩了。一来二去,假话也该变真了。所以一直以来,她们这几个人都不是很忌讳在她面前谈及梁从深。

    “嗯。”

    言简意赅,明显是不想再谈下去。可唐苏迟疑片刻,身体往前坐了坐,问她:“我记得当初你说,你们两家从小认识来着?”

    “怎么了?”

    谢佳菀盯着唐苏,有些心虚,一向坦然大方的她也变得扭扭捏捏起来。

    “诶,这不是我有个侄女,今年考研,想报考他的研究生。可人家只招一个人啊,这竞争多激烈,我劝她好多次,她就是不听。”

    谢佳菀望着眼前的人,久久没有说话。终于是无法忽视心里的失落和苦涩,她整理自己包包的带子,轻笑一声:“我说呢,唐大医师百忙之中能抽出空来和我吃饭?”

    或许只要唐苏矢口否认,谢佳菀就会说服自己她不是有备而来。可她还是不受控制的心冷,收回了自己之前的念头。

    在这个弱rou强食的社会,谁不是看碟下菜。每天为了生计忙得要死要活,有几个普通人还能拖着疲惫的身躯和一个没有社会地位的老同学叙旧。

    只可惜,谢佳菀从来都低看了自己。她的确是身边人中最垃圾的废物,可正因为这样,才显示出和她有关系的人有多厉害。

    父亲是医院的一把手,青梅竹马的前男友是留学归来的精英教授。她怎么就忘了,除了她自己,谁都巴不得窄干这么优质的资源。

    唐苏只当她是开玩笑,干笑两声,端起快见底的茶杯,润了润嗓子,说:“我这也是突然想起来的,可我和他又不认识,贸然去找他,实在有些不合适。”

    “你未免对我太有信心,我和他是前任,你见过哪个谁去求前任办事的。”

    她淡淡开口,忽然觉得头有些疼,叹了口气把眼神投向别处。

    唐苏嘴巴微张,想说什么又把话退了回去。

    “你和他算是同僚,就算不认识,在南州医科大,以你的资历,要找个人还不容易。”

    见她主动松口,唐苏吸了吸鼻子,说得无奈:“别看我考过了主治,可南州医科大人才济济,我根本不算什么。要是我也有资格带研究生,我还能放着自己侄女去报别的导师?那丫头就瞧中梁从深留英回来,年纪轻轻就一番作为,脾气倔得要死,说什么二战也要考他的研究生。”

    “还不是跟你一样,倔得要死!”谢佳菀恨得牙痒痒。

    因为她听了唐苏的话,竟滋生出些同情。她痛恨死自己耳根软的致命缺点。

    *

    荣乐昕和唐旻正姗姗来迟,大家明人不说暗话,打趣他们要是没有精力就干脆别来了。

    男人负责应付大家,荣乐昕坐到谢佳菀身边,浓郁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是谢佳菀不怎么喜欢的橘滋脏话。有人形容它的味道是动情的痞子,可在谢佳菀眼中,痞子才不会动情。

    从侧面又涌来同样的味道,谢佳菀瞥了眼唐旻正,把手机放下,又扭头看身边的女人。双颊红润爆满,娇嫩欲滴如一只待采的百合,又如同西方壁画里明艳奔放的玫瑰。

    情爱过后,女人更像女人,那种鲜活和色彩是无法掩盖的夺目。

    谢佳菀心里有些憋闷,恐惧排斥都市男女浮华的同时又羡慕。她羞愧于去面对自己内心的渴求,因为什么都经历过,所以干枯的时候显得越发苍凉。

    “不是说要冷他一阵子?”

    荣乐昕伸出根食指,轻轻拂过自己的鼻尖,上面还残留着男人雄性的气味。那边的眼波似乎也婉转暧昧地流连在她身上,唐旻正半靠在卡座的软垫上,点燃了根烟,享受地抽,浑身上下带着挑衅、满足,似乎在得意地宣告自己的胜利。

    可荣乐昕不认为是自己失败。

    挑了几缕头发放到耳后,她轻笑说:“这才是没有羁绊关系的好处。不想做的时候,你没义务去迎合他、取悦他。想做的时候,一拍即合的默契,什么都不用多说,各自得到满足,拍拍屁股走人。”

    “那你怎么不去找别人?”谢佳菀玩味地故意把音调提高。

    荣乐昕故意不去打量那道毫不掩饰的目光,思考片刻,趴到谢佳菀耳边低语。

    舞池的音浪震耳欲聋,浑浊的空气似乎都在扭动。两个女人掩面而笑,没有一点羞涩。

    唐旻正嘴边的笑容维持得有些僵硬,身处燥闷的闭室,他的心也变得有些焦灼,可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缓慢抽了根烟。

    “梁从深?”

    偶尔听到她们谈话,唐旻正忽然来了兴趣,也找了个时机将心底的烦躁压下去。

    谢佳菀有些讶异,忍不住多看了眼唐旻正。这段时间,跟着荣乐昕他们在四汀和各种酒吧混,唐旻正出现的次数不多,谢佳菀也没什么兴趣打探他。

    此刻谢佳菀第一次带着警惕和猜疑去看他,才理解了荣乐昕的话。

    长相优越,家境殷实,能说会道,都是人以类聚,从他身上似乎可以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所以,他和梁从深认识也不是多奇怪的事。

    “噢,想起来了,你们现在在南州医科大进修,那小子的名声这么大,你们不知道才是奇怪。”

    谢佳菀有些无语,迎上唐旻正几分含笑却晦暗不明的目光,她顿感恼怒和羞赧。

    这样的男人总是有迷之自信,怕不是以为她是看上了梁从深才会提起他。

    “诶,这个什么梁从深我略有耳闻,和你认识……”荣乐昕说得意味深长,忽促狭一笑,攀上谢佳菀肩膀,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要不介绍介绍?”

    谢佳菀只恨自己说话的速度不够快,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她给自己介绍男人的热心。

    白了她一眼,就听到唐旻正朗声大笑:“想认识他还不容易,别看他是个教授,我们在英国的时候,他可是我们这些人里出了名会玩。”

    谢佳菀有些恍惚,看了眼还在打量自己的唐旻正,隐约有些期待他能把话说完。

    “佳菀要是有意思,这周末就有个饭局,到时候我带你去。”

    她突然很清醒,没有那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莞尔一笑:“我想旻哥是误会了,我现阶段对男人没兴趣。提起梁……教授,不过是久仰他的大名。”

    场面似乎有些尴尬,唐旻正却毫不在意,拖长语调“噢”了一声,然后又把手中的烟摁灭,仍然意味不减:“那个饭局都是一些界内人士,去了总没有坏处。我原本是想带乐昕去,可她要上夜班,没法调班。”他说着,抬眼看了眼她,唇边的笑意越发深,“带谢小姐这样的大美人出席,也算有面。怎么样,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荣乐昕不为所动,自顾点了支烟,见谢佳菀不做声,她推了推她的肩膀。

    “去呗,看看能不能找到个让你重新对男人感兴趣的男人。”

    从四汀出来,荣乐昕说肚子饿,可眼下只有肯德基还开着。

    两人沿着冬夜的街走了几百米,钻进一家只有店员的肯德基。点了吮指鸡、薯条、可乐,就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窗外无声的雪。

    唐旻正中途接了个电话就走了,至此都没再提起周末饭局的事。

    见谢佳菀闷闷不乐,荣乐昕打趣她:“有时候我也挺看不懂你的,在我面前跟头发情的母狮一样,可真的在了男人面前,又一副性冷淡的样子。这算是,一种自我保护?”荣乐昕抱起个鸡腿就开始啃,毫无形象。

    “很别扭吧,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以前就算是和别人约,也只是和固定的对象,最后还爱上他了。”

    “嚯嚯……”荣乐昕看热闹不嫌事大,思忱道:“所以现在才这么小心翼翼,害怕再受伤?”

    谢佳菀点头,又摇头,失笑说:“也许是,也许不是。总之,我一直是在循规蹈矩的生活,偶尔离经叛道,也会一边享受疯狂一边懊恼不已。”

    荣乐昕叹了口气,不再说笑,“你要不想去,就不去,唐旻正不是什么好人,他的兄弟也不会是。他对兄弟极好,常常帮忙物色,不然你以为他真这么好心,带你去认识大人物。”

    谢佳菀握了握手中温热的咖啡,说:“我知道。只是……”她咬了咬干涩的嘴唇,说:“我不想再逃避了。”

    也许是见了唐苏过后,也许是经年累月之后,她的心态在某瞬间就发生了形如宇宙大爆炸的变化。

    她已经二十八岁了,人生还是一事无成。原本以为只要她不世故,就能避免旁人把世故带到她的生活。

    还有那些支离破碎的感情,她不敢面对,不敢回忆。可唐苏提起了阳惠勤,经年过后,她忽然意识到世间没有一件事物可以永存。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唯独她乐此不疲地把自己封锁在舒适圈。

    *

    周末下午三点多,谢佳菀就洗了个澡,然后把头发精心护理吹干,化妆、选衣服,如同她即将要去参加一场严肃的典礼。

    可她心里很清楚,她会是整个饭桌上最底层的存在。甚至于被一个男人带领出席,她会接受各种轻佻、低俗的目光。

    不知道他看到会怎么想?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明明知道他在,她是为什么还会去。就像在新州,在家庭聚餐,在每一个不经意能听到他名字的瞬间……他对她的冷嘲热讽,字里行间的怨恨和报复,都能在心里激起千层浪。

    她开始为自己争取人脉,走上正轨,剥夺毁灭掉他可以对她为所欲为施加羞辱的唯一理由。

    他受不了当年的“被抛弃”,她也不想再每每面对他就想起过往的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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