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视角：风动令君香
君子之性不必求其外，本天然耳。凡是见过荀彧的，往往都会赞同。 他确实是个天生的君子，论品论貌，样样皆然。尤其在这昏聩年代中，人们尤其需要这样一个角色，见了他便知这天下有救，汉室可兴。 荀彧的品行也确实没有辜负他人的期望，他有时也有些恍惚，是荀彧天生便符合别人的期待，还是别人的期待塑造了这样一个荀彧呢，这似乎是个寻不见解答的问题。人们自然而然地将一切形容君子的词都加在他的身上，而他也不必否认或承认，只那样做着，便符合了人们的预期。 有人给荀彧下了这样一个四字评语：“王佐之才。”这确实是能对一个君子所下的最高评价：不逾矩，尽人臣之分；匡正名，展绝顶之才。人们都认为这四字评得极妙，是理应如此。 符合君子之道本不是件难事，但自进了学宫，他突然明白了知易行难的道理。 “荀学长……打扰您了……”一个穿着学宫服的纤细身影忽然站在了荀彧身前，低着头，声音微小：“我想请教您……” 荀彧放下手中竹简，抬头望去，对上一双独属于少年人的清澈的眼，脸颊微红，手中拿着书册，像是鼓足了勇气向他发问的。 “是文和吗？”他和煦微笑，他认得眼前身影，学宫入学考试的第一名，贾诩，贾文和。 郭嘉那次考试前夜喝多了酒，在考场上酣然入睡，拿了第二名，此后便向他抱怨有个叫贾诩的是胜之不武。他便用手里的竹简敲了郭嘉：“可是贾诩亲自灌你的酒？”郭嘉便也笑：“虽败犹荣。”不过他也知道郭嘉并不在乎这个。 但能有人胜过郭嘉，他还是有些意外的。郭荀是世交，荀彧对郭嘉的天资心中有数。或许是因太易得便不会珍惜，郭嘉一向并不苦读，荀彧有些惋惜，但他隐约觉得，郭嘉并非懒怠。 或许有人能胜过郭嘉，会给他一些紧迫感，倒也是件好事。何况贾诩的样貌也不输郭嘉，连他都听得女学生间的议论，看来二人是难分伯仲，如此一来，若能激励二人都奋发进取是再好不过。 “学长认得我？”贾诩眼睛一亮，是受宠若惊的样子。 “文和才学之名，我也有所听闻，我不过虚长你岁数，谈不上请教。”荀彧打量着贾诩，是十分紧张的样子，他便把语气放得更柔和了些：“是什么问题呢，我也想与文和探讨一番。” “学长，我这里有些不懂。”贾诩递出了手里的竹简，微微屈下了身，依旧是恭谨的样子：“请问学长，何为‘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呢？” 这句话荀彧熟稔于心：“这句话是说，若能有人舍弃性命为天下付出，便可做天下的寄托，舍弃rou体去爱天下，便可成为天下的依靠。” 贾诩崇敬地问他：“那么学长，是否做到这样，就可被称为是英雄了？” 荀彧微笑点头：“正是，我辈可用此句勉励自身。” “学长，走吧，到了用饭的时辰了，我早就饿了，每天都没什么好吃的……”熟悉的有些轻佻的声音由远及近，荀彧留意到贾诩的身子僵了一下。 “呀，这不是文和吗？不去吃饭在这做什么？”郭嘉凑在了贾诩身后，荀彧又看见，贾诩拿着竹简的手攥紧了，骨节更加清晰可见。 “文和是来请教学长问题的啊，可否让我听听？”郭嘉依旧是嬉笑的面孔，一把拿过贾诩手中的竹简：“这句话我也会呀，文和怎么不问我呢？” “奉孝。”荀彧低声道。 “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贾诩瞥了郭嘉一眼，小声说道。 荀彧没有料到贾诩会还回这样一句话，郭嘉的笑倒没变：“这句我也懂，文和骂我说自以为能看见，却是个瞎子，自以为聪明，却是个傻子。” “学长……”贾诩没再理会郭嘉，用眼神又试探着看了看荀彧，似乎想挪开，但又等着荀彧的发话。 看来这二人一早就认识，且，相处得并不怎么样。荀彧心下了然：“文和，你应该认得奉孝。我和奉孝家中有些旧交，以后你们也可以多多来往，一起去吃饭吧。”荀彧伸出手，安抚似地拍了拍贾诩的肩，“你可方便吗？” “…….嗯。”贾诩听见“旧交”二字，眼神暗了下，但终究是答应了。 三人对坐，荀彧坐在一边，贾诩坐在了荀彧对面，郭嘉坐在贾诩旁边时，贾诩便朝反方向挪了挪。 荀彧多年以后再翻开竹简，见到贾诩说的那几句话时，又浮现了当年初次见面时的场景，怔了半晌。原来有些事，一早便有预兆，有些话说出来，便成了谶语。 只是谶语的可悲之处便在于，只有事情发生后，才能领悟其中之意，但已经覆水难收。 此后他们三个便总在一处了。原来贾诩与郭嘉分至了同一间屋舍，只不过二人性格差异太大，看起来相处得并不很融洽。贾诩勤奋苦读，但有时难免喜欢钻牛角尖；郭嘉敏捷灵巧，但常常不守规矩难免有放荡之嫌。 荀彧有时望月感慨，天地造化精巧，竟然生出这么两个性格相反的人，偏偏又都是天资极高，真是造化弄人。 荀彧随后也理解了守中持正四字，说来易，做起来难。每每贾诩见到荀彧和郭嘉在一起时，便踌躇着不敢过来，还要荀彧招手示意，他才抱着竹简挪过来。荀彧知道贾诩心思细腻，定是知晓了郭嘉与自己家中有故交，自己凑在二人间有些尴尬。荀彧自认并不偏私，但贾诩依旧如此，他也不好说些什么。 那年夏天时，荀彧邀郭嘉与贾诩一同回颍川消夏。途中遇到流民百姓，面黄肌瘦，卖儿卖女。荀彧命下人给些钱下去，贾诩见了此景后叹气，郭嘉却一言不发，依旧调笑如常。 夜晚时，贾诩许是又想到了白日场景，颇有心事。他与郭嘉对弈，郭嘉连着猜先猜错，贾诩便连着作了先手，可赢了几盘也没什么兴致，又看着郭嘉那张毫不在乎的脸，便草草告辞睡下了。 只余荀彧与郭嘉仍在亭中，郭嘉仍作无事似的收了棋子，荀彧望着月，忽然问他：“奉孝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为何对白日之事恍若未见呢？” 郭嘉依旧带了笑：“学长，唏嘘感慨或恍若未见有什么区别？你与我都知晓，世情如此是意料之中，此后怕只会更坏，倒不如珍惜今夜所见之景，也许以后便再也没有了。”忽然又低下声去：“就算看见又能如何呢？不过自伤，有何意义？” 荀彧回头望着郭嘉：“如果世道如此是意料之中，那么你我求学读书又是为了什么？” “学长。”郭嘉看向荀彧的眼神多了些平时未有的认真，直视着荀彧的眼：“奉孝自知不配做创太平盛世的英雄，但奉孝愿以此生选一英雄出来，开创太平。” “若没有呢？”荀彧平静地问。 郭嘉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似是无所谓般地笑了笑：“若天命如此，那奉孝便注定一生蹉跎了。” “一生蹉跎。”荀彧重复了这四个字，依旧望着月：“不论人间成了什么样子，月亮还是夜夜清晖啊。” 再次回到学宫后，郭嘉似乎更加顽劣了，也不来上早课，而是趴在墙上看对面的女学生，气得夫子听说后拍折了一条戒尺。课后时也不闲着，又跑到不知哪儿去喝酒，已经神出鬼没多日。荀彧听闻后，叹口气。 他已经知道郭嘉为何如此了。如果看见前路注定是一片火海，为何不现在纵情声色呢。看到了那些，也只有自己苦痛而已，正因为心怀苍生，所以更加苦痛，那么，倒不如装作没看见吧？ 荀彧找来贾诩，贾诩依旧是每日抱着竹简苦读，从不逾矩，也依旧常来请教他，只不过如今郭嘉出现的次数少了些。 “文和，我能否拜托你一件事呢？”荀彧倒了杯茶给贾诩，贾诩依旧恭敬地接了，听见有事要拜托他，又往前探了探身子：“学长请讲，文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听闻奉孝最近不大来上课了。你们起居在一处，能否拜托你帮我看着他些？”荀彧问。 “那是当然的。”贾诩低了眉，若有所思，之后又忽然问道：“学长也觉得奉孝是块美玉，不琢难以成器吗？” 荀彧品味了一下那个“也”字，而后点头，又摇头，却没再多说什么。他知道贾诩一直想为他做些什么，那便拜托他这件事吧，能让贾诩觉得心安些也是好的，至于郭嘉…… 他只是叹口气。但他没想到，从此铸下大错。 有些事是后知后觉的，在局中时看不清楚，因为局中人往往寻许多借口出来安慰自己，但一旦大错铸成，忽然就成了局外人，一切又那么明明白白，一条条地连起来，为何当初自己毫无察觉呢？ 猜先总是猜错的棋子。突然间去歌楼彻夜不归的郭嘉。红着眼说“都是自己不好”的贾诩。 因为看得到一切，所以不想看见。 自以为聪明，却是个傻子。 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 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那么学长，是否做到这样，就可被称为是英雄了？” 贾诩为何当日问他这句话？郭嘉为何说他懂？为何如此凑巧，贾诩请教他时，郭嘉正巧来了？ 荀彧恍然大悟。可惜太晚了。 贾诩没能成那个英雄，郭嘉也没能选出那个英雄。飞蛾扑火，结局却是飞蛾折翼，火愈烧愈烈，直至烧成一片火海。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荀彧闭起眼。他究竟不是那个王佐之才。他所佐的不是王，他也觉得自己不配被称为君子。 他终究说了： “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 错了的棋，就让我从现在开始补救吧。或许太晚了，但，也比不做好。 他问眼前那双曾经独属于少年人的清澈的眼睛：“文和，你猜是单是双？” 他猜对了。那以前的那个人呢，他每次的猜错，是因为猜对了，所以才错，还是因为错了，所以才对？ 落错地方的子，是因为想赢，才落错，还是因为想输，才落对？ 荀彧笑着看了看那枚子，你们两个，终究还是一样的啊。是造化弄人，还是人不解造化之意呢。 月亮依旧夜夜清晖相皎洁。 眼前那人说：“学长，错也是对，对也是错。”眼前的人是文和，还是奉孝，还是他自己？ 他闭起眼，仿佛又回到了颍川的那个夏天。夏夜晚风，棋盘上纵横黑白。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观棋的人，没想到，自己也在这棋局里，困了大半辈子。 还好，自己也猜对了一回，终是无憾此生了。他看着奈何桥边那个桃红色的人影，笑了笑，转身朝另一边走了。 落子无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