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方圆

    方圆的家庭完整但并不幸福。

    因为父母工作繁忙的缘故，方圆从小就经常混迹在亲戚家，在幼儿园的时候是姨姥骑着自行车接送，在姨姥家吃了晚饭再回家。

    在小学的时候是大姑骑着摩托车接送，放学后在大姑的花店里闲着也是闲着，小小年纪练就了一手处理花材和给各种形状的礼物盒子打包装的技艺。

    因着不管是姨姥家还是大姑家都有年纪相仿的玩伴，方圆并不觉得孤单。

    其实真正让方圆觉得孤单的是自己的家。

    方圆的父亲应酬多，往往在父亲回家之前方圆就睡下了，在父亲起床前方圆就出门上学了。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方圆印象中最高记录是有半个月没有跟父亲打照面。

    更别提后来发生的噩梦——暧昧的陌生来电，被撞破的婚外情，撕碎的结婚证，永远沉默的餐桌。

    母亲虽然除了工作时间外大多在家，但在方圆关于母亲的记忆里，有共处，有严厉，有要求，但是唯独缺少理解和关爱。

    方圆还记得在八岁时，她在学校抽屉里摸到一封来自班级同学的匿名信，信中极尽谩骂之词，她吓坏了，哆嗦着刚进家门就止不住地掉泪。

    “mama，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我明明不是她说的这样。她为什么不喜欢我？”

    “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你不能寄希望于每个人都喜欢你，这很正常。”

    在方圆长大以后，她知道mama说的是对的，但她也同样记得年少时的这个片段——她记得自己发问时的无措；记得听到mama的回答后很快收起眼泪的故作镇定和极尽压抑；记得从那时开始养成的在人前乖巧恭顺的习惯和善于察言观色的生存技能；也记得自己往后人生中在被窝里就算蒙着头也不敢大声哭的每一个夜晚。

    说起来怪也不怪，方圆同健康的、小清新的、纯情的恋爱关系没有半点缘分，反倒是各种意外的、难与人言的、乃至背德的恋爱关系尝了个遍。

    当方圆在爱情中摔过几场头破血流之后，她对父亲也不再是最初的怨恨——既不是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自我催眠式苟同，也不是居高临下的憎恨或是原谅。

    仅仅是因为世间事多有为难之处，因而也不必相互为难。

    然而，这一场和解是以怎样惨烈的代价和何种烈度的自我摧毁与重建才换来的，恐怕方圆本人也难有定论。

    正是这样的方圆，遇到了来自幸福家庭的何与。

    在大学前两年，因着专业课和通选课总在一起上的缘故，方圆和何与经常相约一起吃食堂。

    虽然二人在后来成为了吃遍东南西北各大食堂、并以两条三寸不烂之舌在饭桌上唠个昏天黑地的“绝佳饭搭子”，但在刚开始，在饭桌上的两人虽无嫌隙，但也远远谈不上愉快。

    “哎，我很想问你啊，你吃饭的时候都不说话的吗？”

    在何与起了八百个话头但无一例外都只收获到方圆“嗯/对/好/不知道/可能吧”此类噎人的答复后，她终于问出了一个让方圆无法简单略过的问题。

    话音落下的同时，何与似乎比之前更用力地嚼了嚼刚塞进嘴里的一口饭——方圆抬眼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不知道的还以为何与和那口饭有仇，不然这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是该对无辜的饭菜该有的态度吗。

    对于何与的问话，方圆难得地愣住了。倒也不是不能回复“嗯”或“对”，只是那样未免有些不识好歹了。

    方圆心想：没理解错的话，她这个问题，是出于想要了解我的善意……吧？

    “唔……”方圆顿了好几秒，目光穿过何与探究的眼神稍稍往上定在了虚空，是在认真思考的样子。“我想了想，确实是，印象中从小在家里吃饭我们没有说话的习惯。”

    “啊？那你们吃饭的时候干吗？”何与的语气里是大大的疑惑。

    “啊……就，吃饭啊？还能干吗？”

    “就干吃啊？不说点啥？不是……你们不会有很多话要说吗？”

    “……”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方圆的理解范畴，她定定地看着何与摇了摇头。

    何与显然对方圆的反应不满意，又或是出于单纯的探究和好奇，她继续追问：“那……那，你们吃饭前不会一起准备碗筷和饭菜吗？准备阶段一定会说话，这样的话不就能顺道唠到吃饭的时候了？又或者是，吃完饭之后大家会一起吃点水果或者看个电视什么的？总归就是一起上桌一起下桌嘛，这样不就也能唠……一唠？”

    在何与说这一大段话的同时，她看到方圆越来越迷茫、或说空洞的眼神，以至于话到结尾甚至流露出了某种莫名的不确定的意味。

    这个问题有这么难理解吗，还是……真的有那么大区别吗。

    “我们家通常是我妈一个人做饭，直到饭菜都上了桌才会喊我爸和我来吃饭，所以饭前我们不说话的。至于饭后嘛……”方圆低下头夹了一块rou塞进嘴里继续说道，“我们不是一起下桌的，一般要么是我、要么是我爸，我俩谁先吃完就谁先撤了，我爸要么回到沙发上看电视，要么回书房。我的话，一般就是直接回房间了。我妈吃得最慢，不过也正常啦，她总说不要浪费，所以一般都是她负责扫台。至于收拾碗筷……我和我爸吃完之后会把自己的碗筷洗干净放好再走的，其他的我妈负责洗。”

    方圆这段话说得笃定，但她也没有错过何与眼中的惊讶，不，甚至可以说是惊愕。

    两个人谁也没有在意这场对话是怎么继续下去又是怎么结束的，但重点是，这场对话让方圆和何与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原来哪怕是最普通的家庭相处场景，在不同家庭之间原来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我习以为常的平常，原来不是平常。

    如果它不是平常，那“平常”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大概是从这顿饭开始，何与总有意无意地逗方圆在饭桌上多说几句，有出于关心的成分，当然也有单纯出于“明明一起吃饭不说点什么好无聊哦”的想法。

    方圆很快就发现了何与的惯用套路——传说中的5W1H（Who,   What,   When,   Where,   Why,   How）。

    真是的，难怪人缘这么好，这么会逗人说话。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多年后，方圆在家中年夜饭饭桌上俨然一个“何与二号”——会主动活络场子，会巧妙地让局促的小辈放松下来，也会适时地哄未尽兴的长辈多喝两杯。

    此为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