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毕业

    霓虹在落地窗上淌出靛蓝色的泪痕，凌晨两点大理石吧台前男人的脊背像张被雨水泡软的弓，面前已经摆满了空杯，指节在玻璃杯沿叩出年轮状的雾气。

    醉眼迷离，衬衫第三颗纽扣硌着心口，领口大开，皮肤下青筋如暴起的琴弦。

    “再喝会烧穿胃的。”宋禾擦拭雪克壶时抛来一句。

    他扯动嘴角试图回应，却想起早上那出闹剧。

    宋禾将手机递到他面前，里面的监控画面是游莱早上离开时的场景，她仿佛只是个即将回程的普通游客笑着同前台小姐告别。俨然忘记了他们之间昨晚的约定。

    宋禾虽然不清楚他们之间的纠葛却有些惊讶：

    “你们之间没有联系方式？”

    是啊，爱都做过几回了，他们之间竟然没有联系方式。

    “放心，死不了。”

    他又灌了口酒，喉咙深处泛起的苦味顺着血脉往心脏游走。

    “臭小子，我明天就走了。自己心里有点分寸让姨少cao点心。”他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回国前夕，宋禾的母亲——他的小姨，深夜打来电话恳求他劝劝宋禾。

    宋禾的父亲在他三岁就过世了，后来她嫁给一位港商，对于不在身边的儿子她用物质的形式拼命溺爱。

    她与宋禾商议，毕业之后回到香港她已经为他规划好了未来。没想到她的儿子却下定决心要留在C市开什么青旅，原因是他爱上了一个男人。

    她说她可以他宋禾的无法无天但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走上一条与世俗相悖的路。

    电话那头的女人向他哀求“宋禾从小最听你的话，小姨求求你一定要把他劝回来。”听完来龙去脉之后，他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

    他们已经有段时间没见了，宋禾在青旅见到他的第一面，先是震惊，后是笃定。

    他不会听任何人的劝告，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守在这里。

    却没想到先听到邵景泽开口说，他和朋友来C市看演唱会没订到酒店让他帮忙找个住的地方。直到两人开车一同前往外公家的途中，宋禾选择向他讲述了自己和那个男人之间发生的一切，也构想好了一肚子反驳的逻辑。

    “你已经成年了，只要你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我不会干涉。”邵景泽看着眼前的路，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谢谢你，哥。”

    最后一杯酒饮尽，打火机齿轮转了两次才迸出火苗，烟却迟迟未燃。他咬着那支薄荷爆珠若有所思。

    上午魏源洲下飞机后，邵景泽掐着时间给他去了电话。

    “把游莱的联系方式给我，赶紧的！”

    刚下飞机脑子被震惊撞地发懵又被他的语气唬住。点开她的微信头像发现是一片灰，“得！我被拉黑了。”

    “不是——你俩这是什么情况啊？”

    他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却想着先打趣他一番。

    “你不是正好要去江城吗？游莱之前说过她是江城人，万分之一的概率说不定你俩能遇上。”

    “喂？诶……”还没等他继续八卦，那头已经挂了电话。

    尼古丁混着威士忌在舌尖炸开，吊灯将他影子拉的幽长，投影在墙上宛如夜蝶的翅膀。

    她想悄无声息的结束这段关系是么？——没那么简单。

    无论江城有多大，他一定找得到她。

    ***

    连着淋了两场雨，第二天游莱果不其然感冒了。半夜就开始有了发烧的征兆浑身像被抽干力气，挣扎了一会儿她还是昏睡过去。

    “你还好吗游莱？要不要去医院？”室友掀开她的床帘一角轻声地问，见她脸烧的通红又回想起昨晚她哭着跑回来的模样，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我没事，吃点药就好了。”室友帮她量了体温，她吞了两粒感冒药整个人迷迷糊糊的缩在被窝里，有点难受。

    就这样浑浑噩噩在床上躺了两天，答辩的那天早上她起了个大早。换掉汗津津的睡衣冲了个热水澡又画了淡妆，盖住了脸上苍白的病态，声音还有些沙哑好在精神恢复了大半。

    早上八点一刻，答辩教室里座无虚席，答辩主席和导师们陆续进场，现场氛围逐渐凝重起来。

    依次上前抽签，好巧不巧，她抽到了上午场的倒数第二个。

    八点半，答辩正式开始。

    同学们陆续上台，投影幕布上PPT的标题页不断变换。或许是因为第一场各位评委的要求格外严格，不断有人受到训斥，甚至得到需要二辩的反馈。

    周围不断响起翻动论文的沙沙声，等待的时间十分漫长，台下的人也愈发焦灼。

    “怎么办快到我了好紧张。”室友一把抓住她的手连肩膀都在颤抖。

    游莱梳理了一遍自己的答辩自述稿回头安慰室友：

    “放松点，再熟悉一遍论文吧。这样回答问题的时候不至于卡壳。”

    “下一个，游莱。”

    她起身理了理衬衫领口，抚平了久坐压皱的衣角，从容走上台。

    “各位老师好，我的论文题目是…”

    论文自述的时间结束，她低头瞥了眼手表，还好没超时。

    评委老师们低头翻阅着她的论文，相应的提出问题。

    听清问题后，游莱按顺序认真作答。鼻腔里充斥着打印纸的油墨味，答辩桌边缘的金属包边硌着指节。

    评委台沉默了片刻，坐在中央的杨教授率先示意她：“回答得不错，可以通过了。”

    她看见门口的室友激动地朝她挥手。弯腰向各位导师道谢，正准备下台时却被打断。

    “等一下，这部分结论是否存在过度推导？”最右侧的罗教授提出质疑，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她的眼神。

    游莱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格外清晰。攥着中性笔的右手在那部分做好标记画出不规则的椭圆，鼻尖悬停，她低头思索了一会。

    “谢谢老师的提问，关于这部分我的理解是…”游莱有条不紊地罗列观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静。

    三分钟过后，听完她的阐述罗教授点了点头说：“解释地还算合理，你的论文通过了。”

    路过主席台时罗教授叫住了她，“游莱，你等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好的教授。”

    感冒的缘故浑身肌rou有些发酸，此刻才发觉后背出了一身虚汗。

    游莱出了教室在走廊上踱步，想透透气。

    透过香樟树的枝桠望向对面的教学楼，她才发现自己正对着院系学生会的办公室，那是她奉献了三年大学时光的地方。

    那里依旧忙碌，来往的人进进出出，有个学妹正趴在那张泛黄的桌子上写东西。她想起自己也曾在那张桌子上整理学院各式各样的材料，井井有条，从未出错。

    她从大一懵懵懂懂的部门成员开始做起逐渐获得学姐和老师们的青睐，在大三的时候成为了本学院的学生会会长。

    是从什么开始的？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生活中的平衡被打破？

    她感觉到太阳xue的胀痛，长期的精神衰弱让她习惯了这种时不时出现的隐痛。

    回想起那些碎片。因为社团活动的事与其他部门的部长发生激烈的争吵，为了竞赛没日没夜的收集数据，辗转在床上无法入睡的夜晚，母亲痛哭着打来那通疑似父亲出轨的电话…

    究竟是哪一件事让自己陷入瘫痪，她开始讨厌人群、讨厌课堂、讨厌与人说话。

    任何微小的声音都连通着她敏感的神经。脚步声让她烦躁不安，水龙头滴下的水滴声像是飞机起飞时巨大的嗡鸣。

    她窝在寝室里暴饮暴食，整日看着电脑屏幕上循环播放的连续剧，室友察觉出她的异样提出陪她去趟医院，可她依旧坚称自己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

    人们总是认为承认自己懒惰比承认自己陷入困境要好。

    她没有崩溃，她只是太懒。

    直到在课堂上她的喉咙被无形的手死死掐住，耳膜随着剧烈的心跳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人被按进深水无法喘息。身边的同学被她发紫的脸庞吓到，连忙拨通了急救电话。

    躺在担架上的那一刻，她感觉到内心有什么东西腐烂了。

    在得知自己确诊双相的时候游莱竟然感受到了一丝快感。

    她想，终于可以结束这一切了——她太累了。

    她的生活好像被卡住了，再也无法按照既定的计划向前。

    “游莱，久等了。”罗教授一袭白色套装，气质优雅。

    “论文写的不错，可以去参选优秀毕业论文了。”

    “谢谢教授，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栽培。”

    罗惠蓝看着面前的姑娘依旧是娴静谦和的模样，从她大一进入学生会开始自己就一直很欣赏她，大学四年她依旧十分出色，自己当然也非常愿意成为她的研究生导师。

    前段时间得知她状态不好自己也跟她沟通过几次，没想到游莱却突然拒绝了保研，她实在有些费解。

    “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

    “其实还没想好，我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干什么，但是我现在清楚的知道自己讨厌什么。”

    每逢毕业季，优秀的学生或是踏出象牙塔，或是重新深造，总归会有个不错的新起点。

    她一直都对游莱寄于厚望想要好好栽培，送走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此刻看着她熠熠生辉的眼睛却发现她是最特别的一个，心里不由地生出怜爱。

    罗惠蓝转身抱了抱她，对她说：“没关系，你还年轻路还很长，别害怕做决定。”

    因为有面试她决定提前离校，作为第一个离开寝室的人室友们都很不舍。

    “毕业了也要多联系啊，不要忘了我们。”室友流着泪给了她一个拥抱。

    室友还在为她的分手意难平，却又觉得游莱是她心目中最优秀的女生，美貌与才华并存。

    这样的人就算不拥有爱情也能活的出彩。

    忍着眼泪跟室友们一一拥抱告别，她提着行李箱离开了。

    傍晚她出了校门，远处的夕阳像火一般澎湃，将天空映得绯红。

    是真的毕业了，游莱在心里挥了挥手，再见了E大。

    留恋地驻足许久，她将背影留在了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