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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八章 回营

    

第二部 第八章 回营



    回营

    “长生不老药……那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是一种能让你保持青春活力的药物……不知道?你听过秦一世寻访仙丹的故事吗?”

    “嗯……是说他派徐福领着几百童男童女出海寻找蓬莱仙岛的事吗?”

    “没错,当时的人们已经开始探索长生这条路了,只不过他们的方法错了,他们试图从金属中提取出延年益寿的物质,这怎么可能呢,得到的不过是含有汞和铅的剧毒物,秦一世很可能因为吃了这种东西而暴毙的。”

    “那你……是怎么做的呢?”

    “我……呜呜,等会再跟你说,好冷啊,哎哟……”

    他从地上爬起来,把竹篓从门口拖了进来,关上了门,然后从墙边拿起一根长长的竹竿,伸到屋顶把天窗放了下来,接着爬到床边,拉开窗帘,光线从床头的一扇小窗透了进来,外面是一片起伏的山麓。

    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一直注视着他,不禁感到颇为神奇。按照黄承彦的说法,他应该二十多岁了,可是看上去像一个青少年,放在刚才那群皮孩子中间,好像跟他们同龄。他虽然瘦瘦小小,穿衣却似乎有点格调,灰色围巾典雅地垂在胸前,上身是一件翻领束袖短袄,下身是一条格子呢长裤,脚上那双高帮鞋不知是不是皮革的,泛着点光泽……整体透着一种简洁、低调而又细腻的风格。

    他的头发是一种天然的蜷发,这个我看得出来,非常自然、非常柔软的质感,很有弹性的感觉,浓密地覆盖着前额,把他那双犀利的眼睛稍微遮掩了起来,好像一颗蓝宝石藏在树丛中。

    “呼……生火生火……”

    他一边在手上哈气,一边走到壁炉边,蹲下来拿起两颗燧石,在引火草上敲打。火星四溅,轰的一声,火苗窜了起来,他把火种丢进壁炉里面,柴禾很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他用一根烤火棍在壁炉里翻搅着,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起来,热力辐射了过来。

    这期间我打量了一下这间小屋,小屋里家具很少——一张小床,一个小床头柜,一个衣柜,就是全部了——但依然显得乱糟糟的,原因在于屋里堆满了杂物。首先,几乎绕墙一圈的壁架上挤挤挨挨地摆满了东西,大都是一些瓶瓶罐罐,里面装着说实话有点恶心、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那些五颜六色的液体中漂浮着。其次,墙角下排列着几个大肚罐、敞口瓮、竹篮竹筐、板箱、铡刀、磨盘、窠臼,小杵,炊具和许多我叫不上名来的器具,还有一大堆土石药草……粗糙的木头房梁上悬挂着兽皮、rou肠和丝带之类的东西。

    最后,最显眼的莫过于屋子中间的那口大锅,架在一个简易的土制火炉上,火炉里一直有小火,锅里褐色的液体正在缓缓吐着泡泡,散发着一股典型的中药味。钟迪走过来,拿起锅里的一个铁制长柄勺搅了搅,舀起一勺仔细看了看——那有点黏稠的液体垂落下来——然后放了回去。

    “呃,请随意,请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他瞥了我一眼,小声说,似乎被我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嗯,发明这句话的一定是个天杀的富人……”他又小声嘟哝了一句。

    “好……”

    我应了一声,扭头四顾,不知道何处安放自己。我看见墙角有个纸箱,便打算坐到那上面去。我履着衣服下摆,小心坐了下来,屁股只挨着一点。

    钟迪走到对面,从壁架上拿下来一只小鸟。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一个木雕,但是他扭紧发条,手一放,那只小鸟就扇动着翅膀飞了起来,绕着天花板转圈。

    我心里一阵惊诧。

    “嗯嗯~~”

    他带着欣赏的眼光注视着那只小鸟,然后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或许我的惊讶反映在了脸上,他说:

    “这是报时鸟,我小姨送给我的,你认识……诶诶诶,你坐在哪儿?”

    他突然瞪大了双眼。

    “啊?”我疑惑地看着他。

    “呜哇哇啊啊,快起来——”

    他匆匆跑过来,把我拉了起来,然后跪下来打开箱子,里面好像是几个煤球。

    “呼,没事,好险……你知道你坐在什么上面吗?”

    他在箱子里低头检查了一番,然后扭头看着我说。

    “不知道……”

    “这玩意叫震天雷,是一种炸药,它要是爆炸,咱俩就只能重新投胎了……想变成~一只蝴蝶~乘上~舒畅的风~”

    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阖上了盖子,然后站起来,从挂绳上扯下两张毛皮,递给我一张。

    “请用这个吧。”

    说罢,他把自己那张毛皮铺在地上,盘腿而坐。我学着他的样子把毛皮铺下来,并拢双膝跪坐在上面,毛绒光滑柔软,摸起来特别舒服。

    我有点不安地扭头看了看那个装炸药的箱子,低声说道: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啊?”

    “我爸妈留下来的,我正在研究怎么做呢。”

    “你要这种东西做什么?”

    “采药和制药有时候会用得上……用来防身也不错呢~~这算是古代炼金术的副产物,先人的方向虽然错了,但他们还是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遗产哪……好了,该我问你了,女士,你是什么人,找本人有何贵干?”

    “哦,我叫马云禄,是从凉州来的。我来找你,是为了你父母的遗嘱。”

    “什么(惊),你有我父母的遗嘱吗?”

    “不,你父母的遗嘱在你舅舅那里,他告诉我们,必须亲口把遗嘱告诉你,因为这里面涉及到八卦阵,我们不了解,我们打算让你去见你舅舅……”

    “你见到我舅舅了?他好吗?他在哪儿(激动)?”

    “他被关在西域一个小国……”

    我把我所知道的有关老黄的情况和我们寻找钟迪的历程大致讲了一遍。

    “……我们一开始以为你在襄阳,来了才知道你早就走了,我们到处找你,后来我见到了你姥爷,才得知你在这里,然后想办法过江来到这里……”

    “哇,你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不远万里来找我……呜呜,我有点想哭……”

    “你舅舅救过我朋友的命。”

    “你朋友真是个正直的人哪,呜呜,以后我研究出了药,会第一个分享给他的……那我们还等什么,赶快走吧!”

    “等一下,我答应过你姥爷把你舅舅救出来,也就是说我们会把他带回来让你们相见,那样你就不用跟我们走了。这件事还没有决定——”钟迪一下子露出失望的神色,我连忙补充道,“要跟我朋友商量一下,我的担心是,我们从西域往返一趟不知要多久,如果回来又找不到你就麻烦了,所以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住在这里,以后会不会搬走,有没有联系方式?”

    “你们一定要带我走啊,别把我一个人留下来,娘咧!!!”

    他扑过来攥住我的手,脸凑得好近,泪眼汪汪地说。

    “你叫我什么,嗯?”

    “jiejie——仙女——仙女jiejie——”

    “你应该比我大吧,你这家伙……唉,你为什么这么想跟我们走?”

    “我想快点知道我父母的遗嘱!”

    “你想清楚了,我们要去遥远的西域哦……你亲戚会同意你跟我们走吗?”

    “我没有亲戚。”

    “蔡家不是你的亲戚吗?”

    “他们……”钟迪松开我的手,坐了回去,露出一丝无力的嘲笑,“嗨,他们,说他们是我的野爹倒更像些。”

    “什么?”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是啊,就是那种特别希望自己的私生子消失的野爹,你懂的。”

    “我,我不懂啊……”

    “看看我住的环境,再看看他们的……难道我是什么苦行僧专门跑到山上一个人过吗?”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在村里不受待见啊——呃,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莫名有点心痛……”

    “为什么会这样?”

    “可能我真的是他们的私生子吧……抱歉,我是说可能因为我做的事吧?”

    “你是说你在做的长生的研究?”

    “嗯哼。”

    “这有什么?”

    “吓!!”

    “怎,怎么了?”

    他突然向后倒,吃惊地看着我,我不知所措地问。

    “你,你能不能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什么话?”

    “‘这有什么’……”

    “这有什么?”

    “再说一遍——”

    “这有什么……”

    “再说一遍,唔嘿嘿~~~~”

    “这位先生,我……”

    我下意识捏起了拳头。

    “啊哈~~~多少年了,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呜啊啊啊,你真好啊,娘咧——”

    “都说了我年龄没你大,不要因为你长着一张娃娃脸就为所欲为呀啊!”

    “噗噢——”

    眼见他又要扑过来,我下意识地用力把他推开。

    “疼疼……没必要这么大力吧……”

    他捂着头从地上爬起来。

    “我跟你第一次见面,我还是女孩子,你就这样对我……”

    “啊,抱歉……”他乖乖地嘟哝道,“我太激动了,第一次有人以如此开放、平等的姿态对待我,感动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用手指轻轻理了理鬓发,端坐着说,“刚才你说的我不明白……”

    “大多数人,嗯,知道我做的事之后,并不是你那样的反应,而是‘哈,你疯了吧,这怎么可能?’或者‘噗嘿,这人脑子有病,别理他~’亦或是‘哈哈哈,真是天方夜谭,哦呵呵呵呵~’你懂了吧?”

    “哦……”

    “这其中尤以我亲爱的舅姥爷家为甚,在他们眼中,只要你不读私塾,不走仕途,就跟婊子没两样——嗯哼,官人,小生是个不喜欢当官的婊子,小生只有一些大补药,官人要不要啊,嗯哼~~”

    看着他搔首弄姿的样子,我忍不住噗嗤一笑。

    “败坏了官人家的名声,小生罪该万死~~请把小生打入冷宫,让小生孤苦伶仃地一个人生活吧,嗯哼~~~”

    “就因为这个吗,好吧……”

    我忍着笑说道。

    “就因为这个!”他夸张地大喊了一声,“在我亲爱的舅姥爷眼中这可是十恶不赦的罪行……不,有没有可能我真的是他不愿意让人发现的私生子呢?他妻妾那么多,不小心搞了一个出来也不是没可能,这个老狗……”

    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啊,总之,情况就如你所看到的那样,我被他们排斥在外。唉,这也没办法,天才总是不被人理解的……”

    “那你为什么不回你家呢?你家不是在襄阳吗?”

    “那边跟这边也差不了多少,我家在隆中的几个村子里算是远近闻名了,以前我还住在那里的时候每次上街都有人对我指指点点,也有小坏蛋朝我家扔石头,这里反倒好一点,你看,毕竟是山上嘛,周围只有一些花草树木,它们没有嫌弃我……”

    “哦……”

    我心中泛起一丝怜悯。

    “而且我也需要钱做我的研究,老曹对我挺好的,多亏了他呀,我才能在这里生存下去。好,把他也加入我的赞助者名单。”

    “老曹……你是说魏王吧,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

    “哦,有一次他来探望蔡家,当时是春天,他们上山踏青,看到了我的小屋,老曹就把我叫出来跟我谈话。我说我是一个方术士,懂一些医术,他就问我能不能治他的头痛,他头痛宿疾好多年了。我问了他的八字,给他算了卦,了解了他的生活习惯之后,得出了结论,他是气滞血淤与肝阳上亢所致。

    “我就告诉他,三才之中,你上得朝廷天时,下得万民地利,中间位极人臣之人和,三阳开泰,阳盛阴衰。而你的八字中火土过多,木、水过少,命格太强犯煞,木代表肝,火过多阴虚,木火燥烈,土又消耗了木,肝就更加虚,肝阳亢上升影响头部。

    “再加上他房事过于频繁,纵欲过度,精神长期紧张压抑,气血淤堵,自然就会头痛。我又摇钱给他算了一卦,得到的是天雷无妄卦,告诉他不可妄动,不可有非分之想,需守贞固德,谦恭中正,才能避免灾祸。

    “我给他开了一些平泻温补的药,让他平时多补水,可以用一些阴柔的环境来缓解阳亢,最重要的是保持心情舒畅,不要老是愤怒悲伤。几个月后他来找我,说头痛大大缓解了。他对我好像很有兴趣,问了我许多跟我研究有关的问题,然后他就开始每个月给我生活费了。多亏这笔钱,我才能采购实验仪器和山上采摘不到的药材。”

    “是你让他戴女人首饰的呀……”

    “我没那么说,当然这也可以,关键是你的心境、心态要柔和。”

    “你有钱了为什么不搬到别的地方,自己买个房子?”

    “哪有那么多,都花完了,你不知道我的开销有多大,木柴费,油费,蜡烛费,硝石费,还有各种稀有药材的采购费……根本没有剩的。”

    我开始不太想让他跟我们一起走了。黄承彦说钟迪可能是唯一了解他父母秘密的人,说不定他知道些遗言的内幕,在这里就可以解开?我便问道:

    “你父母的遗嘱涉及到的阵法,你有没有什么头绪呢?”

    “嗯,我知道,他们肯定是把他们以前研究的物品、器具和笔记都藏起来了,需要破解那个阵才能找到!”

    “你知道那个阵怎么破解吗?”

    “不知道,至少需要三个点位才行,他们应该是告诉我舅舅了吧?求求你带我走吧,我真的好想快点见到他——”

    “等,等一下……听说你父母是中毒而亡,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嗯,我猜他们长期尝试不同的药剂,把身体搞坏了吧,我现在也有一点这种感觉……糟糕,我得注意不能英年早逝……”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他们之前在做什么?”

    “就是研究长生不老药啊。”钟迪耸了耸肩,“你认识我姥爷,是不是听他讲过修道之人按照易经的方法试图得道成仙?”

    “嗯。”

    “他是不是还说我爸妈是旁门左道?”

    “唔……”

    “其实他们那种方法才是错的,他们那种方法叫做炼内丹,是一种精神修炼法,旨在通过对精气神的控制达到一种飞升的状态。有点像佛教的冥想,或者说觉悟。”

    “佛教?”

    “是的,二者是有相通之处,都是试图用精神cao控rou体。我承认精神对rou体有一定的影响,但这远远不够,是rou体决定精神而不是精神决定rou体,占主导地位的是rou体,他们本末倒置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必须从rou体着手才能获得永生。rou体消灭了,精神也不能单独存在。且不说世界上有没有灵魂,就算有,那灵魂永生意义有多大呢?它吃不了东西、用不了东西、玩不了东西,连一个拥抱都做不到……世界上的大多数乐趣都与它无缘了。我们追求的不是精神上的永存,而是rou体上的不朽。因此我说炼内丹的做法是错的。”

    我嘴唇蠕动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说出三界的事。

    “那你们打算怎么让rou体不朽呢?”

    “这正是我爸妈和我在研究的课题。我要先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人是怎么来的吗?”

    “男女交合生出来的……”

    “是的,父精母血结合,在母亲体内孕育,诞生了婴儿,婴儿长大成人。也就是说,人是从一点点小生长出来的。”

    “嗯……”

    “人既然能从一点点小长大,长出四肢百骸,为什么世界上还有残疾人呢?”

    “为什么?”

    “是啊,这就是关键,难道长出一条断臂比长成一整个人还困难吗?”

    “嗯……这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很大,女士。一个婴儿能够长大成人,人却不能长出一条断臂,我们可不可以认为婴儿长大成人后就失去了某种继续生长的能力?”

    “唔,可以吧……”

    “嗯,我们再看,老人跟年轻人最大的区别在哪?”

    我摇摇头,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在于老人不仅不生长,反而在腐朽啊!老人牙齿脱落,皮肤变皱,眼睛花了,耳朵聋了,脏器功能下降……这说明老人的生命力在减弱。生命力是什么?是衡量生长与凋亡关系的一种指标。人体不是一成不变,而是时时刻刻在发生生长与凋亡的,吃进去的化为生长,死去的化为排泄,这是一种循环。当生长大于凋亡,就能保持青春活力,这个很好理解吧?”

    我茫然地看着他。

    “比方说,牙齿掉了,能重新长出来,器官损坏了能重新修复……这样一个人不就保持着活力吗?如果凋亡大于生长,人体就像一大块积木被一点点拆除,受损的地方越来越多,表现出来的就是功能越来越差,这就是衰老的本质啊。”

    “哦……”

    “回到最初的问题,为什么婴儿能长大成人却不能长出断臂?通过上述分析可以推断,从婴儿时期开始,人体内的那种生长因素就不断减弱,直至消失,这样人就完成了从出生到衰老的全过程。凋亡是永恒的,而生长是短暂的,因此人的生命也如此短暂。可是换个角度想,假如能够一直维持那种生长因素,使生长和凋亡达到一个平衡,那么生命不就可以一直维持下去了吗?”

    “怎么做到呢?”

    “问得好,怎么做到呢?”钟迪双手撑在后面,仰头看着屋顶那只小鸟,叹了口气,“我爸妈认为,人体的生长因素减弱,是由于人体阴阳五行不和谐导致的……”

    “你姥爷也是这么说的!”

    “那个不一样,他指的是精神上、环境上的调和,我爸妈研究的是人体内的运转与循环,各个器官,各个组织之间的关系……比如说五行与五脏、五感的关系,阴气阳气与体内经络的关系……他们希望重现人体在婴儿时期表现出的强大生长能力……”

    “那……他们有眉目了吗?找到办法了吗?”

    钟迪扁着嘴,神色寂寥地摇了摇头。

    “从我记事起,他们就埋头于研究和实验,每天备药、制药、做记录,自己当自己的受试者……他们应该是没有成功吧,不然也不会中毒而死……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他们进展到哪一步,他们也没跟我说,他们所有的进展想必都记载在他们的笔记上了,只要破解了遗嘱应该就能找到……”

    他仰着头,透出忧郁的目光。那一刻,他显示出超越他年龄的苍老。那是一个人在这个年纪拥有了不该这个年纪拥有的阅历而催生的早熟。

    我小心而客气地说:

    “那你现在研究的是什么呢?”

    “我只是在重走他们的脚印,”钟迪平淡地说,“我重复记忆中他们做过的事……研究不同药物的药性,不同药性对人体气血、脏器、经络的影响,不同的内环境条件下人体会产生什么反应,哪种条件人体最健康、最舒适,冬天适合什么,夏天适合什么……与其说我是一个方术士,不如说我是个行脚医生,呵呵,世界上的草药那么多,何年何月能够收集完呢?”

    他咂了咂舌,深深地叹了口气。

    “看来……你任重而道远呢。”

    “是啊,哈哈,前途一片黑暗呐。这么些年过去了,我连长生的门槛都没摸着啊。”

    柴火呲呲地释放着热量,坩埚里的液体发出温吞的呢喃,那木制的小鸟在空中扑扇着翅膀,带着点轴轴的呻吟。窗外,太阳已经西斜了。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我轻声问,“还是像现在这样吗?”

    “嗯,是啊……”

    他做了个可爱而又无奈的表情,耸了耸肩。

    “继续做研究?”

    “对呀。”

    “要是……”我斟词酌句地说,“要是一直做不出来……”

    “那就做到死呗。”

    他轻松随意地说。

    “嗯……你不打算做点别的吗?”

    “不,我早就决定把全部的生命奉献给这项事业了。”

    “为什么?”

    “因为我真的不想死啊。”

    “不想死?你还年轻呢。”

    “可是终有一天会死的,不是吗?”他对我露出一丝微笑,“每次想到死亡的宿命,我就不寒而栗。没有人能够理解这种恐惧。死亡是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孤独,绝对的沉寂……是的,我现在就很孤独,但跟死亡相比不算什么,因为……你看,今天你来了,告诉我世界上还是有人会帮助我。而死了就没有这个机会,再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再也不会有任何新事物……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不管活得多么痛苦,不管生活多么残酷,我都要活下去。”

    他抿紧了嘴唇,用坚决的语气说。

    “哪怕……最后失败?”

    “是的,那样也算是为自己的使命燃烧殆尽,不枉此生。”

    “可是……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未免太辛苦,不被接纳,不被理解,成为众人眼中的异类……”

    “哈哈哈,这没什么。”他放肆地张大嘴巴笑道,“凡人不能理解,他们只会随波逐流。没做成之前,他们一起反对你。做成之后,他们一齐赞美你。前据而后恭,何其可笑!像商君变法,引来多少谗言;赵灵王胡服骑射,招致多少反对;毛遂逼和楚王之前,几个人瞧得起他?世界上的许多突破不外乎如此。”

    我无言以对,他也不再说话,屋里沉默了许久,直到头顶的鸟儿用呆板的声音打破寂静,木制的鸟喙一张一合。

    “六点了——六点了——”

    “哦,我的药好了——”

    钟迪一跃而起,把坩埚下面的火熄灭,然后从墙角拿来一个木碗,盛了大半碗药水,接着重新坐下来,端着碗,用嘴吹着气,随后小心呷了一口。

    “呜噢——呜哇——好难喝——”

    他把被染成褐色的舌头伸了出来,一脸苦相地惨叫道。

    “你在喝什么?”

    “治胃病的,我脾胃不好……呜诶,好苦啊,这几种药是不是不能放在一起,太难喝了,我感觉自己的头跟屁股调换了似的……”

    “你喝的什么药?”

    “一些常用养胃的,还有属土的食物……我命里缺土,但我又是水命,命比较强,必须杀一杀,或者找个人让我克泄一下……开个玩笑。”

    他放下碗,爬到床上,从枕头底下抽出一个本子和一块石墨,他摊开本子,趴在床边,用石墨在上面写着,一边在嘴里喃喃自语:

    “石斛……黄芪……芍药……糖……不能放在一起……下次试试山药……和南瓜……”

    他写完站起身,叉着腰眺望着窗外的夕阳,说:

    “哎呀,时候不早了,你要在这里吃晚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