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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不悔

    惊蛰已过,王府的桃树初华。

    柔软而纤细的花苞刚带出一抹含蓄的艳色,广陵城内便开始终日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正是乍暖还寒天气,云雀怀中抱了本计簿,步履匆匆地穿过王府外廊,如往常般站至雀部门前等着点卯。

    还未见人,廊下先传来几个女官说说笑笑的话语声,接着才是姑娘们并着肩,拐过长廊现出模样。?王府内并不会缺衣少食,天气尚寒,姑娘们还未换下冬衣,披着羽氅远远走来时,仿佛是一群真正叽喳着的自由鸟雀。

    伍丹夹在几人中间,和另一位同龄的小姑娘手挽着手,正笑盈盈地说着什么,见到云雀后眼睛亮起,小跑着过来问了声好。?“云雀jiejie,早呀。”

    “首座,早。”

    云雀一一颔首过去,又一一笑着回了声早。?伍丹还穿着广陵王最初送她的那件红衣,虽有些旧了,却浆洗得很干净,显然是主人十足爱惜的模样。?云雀知晓广陵王对女孩子们一向纵容,几次开了库房让她们自行挑选新衣。

    但楼内识字的姑娘们也大都是苦过来的,懂事得很,不愿让这样好的广陵王落人口实,包括她自己在内,几次都只选了几块布匹带回去自行做些女红。

    连身上这些御寒的鹤氅,都还是广陵王闲暇与她们玩闹时故意输掉强行塞给她们的。?见几人问好后随即收敛了玩闹的模样,安静踏入耳室开始继续昨日未完工的活计,云雀无声无息收了笑,轻轻叹了口气。?今岁广陵的冬天不算大寒,可恰逢乱世,多的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百姓,一个冬日下来,不知有多少流民冻死在外。?广陵城内稍好一些,王府特意空出不少洒扫收拾的仆役位置,广陵王亲自定了规矩,整个冬日里让城内的百姓几家轮流着来上工,手脚干净没有大错的下了工都能带着定额的粟米和小块新布回家。

    人人朝不保夕的时节,再多的,也没有办法了。已尽了人事,剩下的也只有听天由命。

    刚入冬时,还出过几桩为了争抢活计不惜斗殴、结果下了工后在回去的途中却被哄抢一空的事儿。?要不是广陵城内命令不许谋财害命,违者赶出城外,估摸着这几位早早抢到了活计的“幸运儿”便不止被打晕在地、身上只略略挂了彩的下场了。?该罚的罚该审的审,该打的拉到坊市当众打,勉强是让事态平息下来,广陵王又亲自站出来做保。?一通赏罚并重恩威并施,终于让大家明白老老实实上工大家才有活路,惹恼了东家谁也讨不了好,这才算彻底安分下来。

    百姓大多短视,人命如草芥的时局之下,想要活下去的念头压倒一切,可恨又可怜。

    云雀清晰记得,也正是在这一处,雀部的耳室内,她沉默着站在广陵王身后,替她点起一盏油灯。?彼时广陵王就坐在原属于一位雀使的位子上,盯着案上城内哗乱的折子气极反笑。?似乎是想骂些什么,临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终也只能捏着眉心长叹一声。

    而郭嘉那时没骨头似的靠在靠窗的位置,徐徐吐出一口烟气,斜过首似笑非笑地睇了广陵王一眼,抬手拨了拨几近垂至颊边的耳饰。?摇摇晃晃的吊坠被一只手轻轻拨动,金玉相击时发出细碎的脆响。?“我的心头rou啊…明明在做善事,真是可怜、可怜……”

    “我早说了,这世间需要英雄。”

    “百姓就是这样,短视又愚昧的存在,数量虽多却不堪大用,轻易就会被煽动。”?“若是没有一位英雄站出来约束并拯救这些人,是非不分只会乱窜的虫豸最终也只能像块掉渣的点心。”?“…轻易便会被碾碎。”

    一波战乱初平,另一波战事又将起,那一帮各怀心思的士族狮子大开口,吃准了广陵如今缺粮,紧咬着不愿松口。

    广陵因盐铁富庶,也因盐铁成为纷乱的中心。?越冬的粮还被卡着,广陵王为此焦头烂额,王府上上下下都已连轴转了好几天了,众人皆疲惫不堪,还要腾出心力去处理这些闹事的百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心头rou只想到了其一……却没算到这乱世中的人心啊。”

    郭嘉伸手将那杆从不离手的烟斗于窗框边上轻轻磕了磕,又伸出两根手指沾了沾倒出来的些许烟灰,并指用指腹碾了碾,轻笑一声。?“……人心啊。”

    一直沉默的广陵王终于微微抬起头,望向郭嘉的方向,意味不明地低声重复。?她坐在耳室内侧,身旁只有一盏明灭的油灯,只能堪堪照亮案几上的一小块。?而郭嘉站在大开的窗边,日光透过窗棂的横断明亮地照进来,有极细小的灰尘在成型的光线里飞舞。?初冬的晴朗午后,残存夏虫的低鸣也尽数消失在几个秋夜的寒露里了,偌大的王府安静得近乎凝固,唯存冷风间歇从郭嘉身边穿过,带起他身上的亡郎香。

    吹得广陵王面前油灯的烛火乱飘。

    从郭嘉的方向看,大半边侧脸都陷在阴影里,让人看不太分明她脸上的表情。?于是郭嘉支起身,从原本的整个人都陷在冬日明亮却冰冷的日光里,一步步迈入广陵王所在的阴影里,阳光照不进的深处。?“天下有多少人时刻盯着绣衣楼这块喷香的大rou?”

    “心头rou不会想不到……为保证公平的轮换,也给了这些人趁虚而入的最好机会。”?“符牒、名传,伪造容易,想要一一查验却需要大量人力精力。”

    “哪怕是号称天下机密在握的绣衣楼,核对起来也不容易吧?”

    “更不要说那些殿下想救的、真正的广陵百姓,轻易就能为了眼下的几口rou出卖主君。”?“…哦,对百姓而言,主君是谁也不重要。”?“这年头,今日是汉室亲王,明日是袁氏子弟,后日又成了曹氏使君,他们甚至记不住、分不清…也从不关心。”

    “只要有口饭吃,谁做主君又有何分别呢?”?“殿下……你后悔吗?”

    你后悔吗。

    云雀站在广陵王身后,看不见广陵王此时的表情,她没有办法、也不会去替广陵王决定什么。

    她只是低着头,像曾经的无数个日夜里一样,站在广陵王身后,等待着广陵王做出选择。?然后替广陵王传达她的决定,无数次地遵循她的旨意、无条件地执行她的命令。?云雀记得那个总是围在她身边过分殷勤的天蛾曾经也笑眯眯地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那是绣衣楼内部流传天蛾叛变的消息后不久,这人失踪几天后和没事人一样又回来了。?据说是楼主亲自把他从荀令君那儿带回来的,其他的楼主什么都没说。?他说:“小麻雀,你也太勤快了。”

    “总是围着楼主转,加班加得昼夜不停,每年年底绩效评优和全勤奖都有你。”?“无论楼主让你做什么工作,你都会照做并完美执行的吧,就这么喜欢这份工作吗?”

    “小麻雀,就这么绑定了一眼能看到头的一生,你不后悔吗?”

    云雀想,那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呢??她那时好像还在伏案工作,只是淡淡道要是你们楼主的宝贝蛾部很闲的话可以过来雀部兼职帮忙整理卷宗。?天蛾只是笑,又说:?“哪怕楼主哪天丢下你要你去送死?”

    云雀于是终于从卷宗中抬起头瞥了天蛾一眼,说,不。

    天蛾带了点好奇地说:?“我还以为只要是楼主说的做的你都说好,原来你也会说不啊。”

    接着又凑近了些,戳了戳她的袖口,用那种做贼一样语气小声问:?“不什么,不想去送死?”

    云雀叹了口气,又低下头去自顾自整理卷宗了,于是天蛾又开始小麻雀小麻雀地叫,也不嫌烦。

    “不想去送死很正常嘛……”

    “诶诶,你跟我说说?”

    “跟我说说嘛…只要你跟我说,不想去送死的话,哪天要是遇到那种情况,我来跟你换啊。”?“…小麻雀,小麻雀?”

    最后云雀被他烦得没法子,推了推眼前得寸进尺凑过来的人,多少带了点无奈道:?“我说的是不后悔。”

    天蛾那时好像愣了愣,小声嘀咕了句什么,直起身问:?“真的不后悔?哪怕楼主要送你去死?”

    云雀的视线随着他直起身拔高了些,她还坐在案几前,像在说今天吃什么一样平淡地重复。?“不后悔。”

    “…为什么?”?“不为什么。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这是她的工作,是广陵王顶下自己原本家族的压力也要留给她的、她自己亲手选择的工作。?尽管简单得似乎一眼就能望到头,却大约是她还叫朱羽这个名字时从来也不敢去想的,哪怕她如今已然彻底遗忘了那段过去。?忘了也好,云雀想,她知道她现在叫云雀,是绣衣楼的雀部首座,这便够了。她喜欢这个身份,也喜欢这份工作。?她如今只是云雀。只是……

    云雀还记得那人一向玩世不恭的脸上带上了点茫然,沉默了半晌带点无奈又带点感慨地说:?“…你们怎么都这么说啊。”?“既然你也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了啊。”

    “…明明我和楼主说的是再看看,但她甚至还让我回来。”

    声音轻的像梦呓,尾音轻飘飘的,最后竟然还带上了点笑意。

    “…命只有一条,可是我没理由不选她。”?云雀没接他的话,只是整理卷宗的动作顿了顿,没忍住又叹了口气,开口道:?“不会。”?“…什么?”

    “不后悔,并且楼主也不会让我去送死的。”

    “我是雀部首座,工作是坐班内容是后勤,送死是你们蛾部的工作,不是我们雀部的工作。”

    云雀将整理完的卷宗归类放好,抬头瞥了天蛾一眼,紧接着吹熄案上燃着的油灯,站起身来。?“做完了,下班了。”?“楼主都已经让你回来了,就别再犯傻了。”?“另外…我也不想看到你轻易死了。”

    不等天蛾反应过来,云雀已经拉开门走了出去。

    月色照得外廊一片澄澈通明,身后果然不出意外传来天蛾追出来的动静。

    云雀回头,就看见天蛾的眼睛在月色下亮得惊人,于是话音里终于带上了点笑意。?“当然前提是看在楼主不打算送你去死的份上。”?而那时广陵王是怎么回答郭嘉的呢?云雀眯着眼睛想了一会,目光落在庭院里的桃树上。

    似乎有一朵花苞打开了。?迎着细细密密的小雨,新生的花瓣看上去娇弱而脆弱,被雨淋得不断轻颤,那抹湿漉漉的桃色却始终停留在原本荒芜的枝干上,在一众花苞中也极为鲜明。

    彼时广陵王也是坐在原地,抬眼迎向郭嘉走过来的目光,似乎是笑了。

    云雀站在广陵王身后,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看见那位看起来病怏怏的郭奉孝,眼睛里透出一抹难以掩饰的惊艳。?广陵王那时的声音很疲倦,说话的语气落得不算重,一字一句却很坚定。?“不后悔。”

    “我不会后悔。所有的选择都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源于我自身的意志。”

    “后悔像什么样子?那是在否定我自己。”

    郭嘉笑了。?“殿下,这算是一种傲慢吗?”

    广陵王歪了歪头,语气仍然淡淡的。?“我不否定。可论傲慢…这世间谁比得过你郭奉孝?”

    郭嘉笑得垂落的耳饰叮当作响,笑得忽然咳呛起来,像是马上要闭了气,却还在吐字:?“…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心头rou啊……咳咳咳……哈哈哈哈哈……”?“我也…咳咳……”

    广陵王叹了口气,站起身伸手拍了拍人的脊背,一边给人顺着气,一边带点嫌弃道:?“郭奉孝你又发什么疯…要么别笑了,要么就笑完再说话,别到时候咳死在我这儿了。”?郭嘉咳出了两滴生理性的泪水,终是慢慢缓了过来,带着笑意伸出手,虚虚抚过广陵王的脸颊。

    “我的心头rou果然还是关心我的…也最了解我不过啊……”

    “咳咳…我也不否定。”

    广陵王偏过头,皱眉躲开他沾上了烟灰的指腹,一把拍下他的手。?“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郭嘉脸上仍然带着笑,也不介意,顺着广陵王的力道放下手,目光却始终注视着广陵王的眼睛。

    “只是傲慢,那可是兵家大忌。殿下?”

    一个反问却笃定的语气。

    广陵王于是叹口气,顺应了他的意思接话道:

    “行善举是出自我的意志、我的选择,我不会后悔,但顾虑过浅、行事不周也是我的错处。”?“我不会因为做出的选择后悔,但我也懂得为我犯的错误承担它带来的后果。”

    “我不认为我选错了。这是我秉承的道,就像你郭奉孝,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的英雄英雄。”

    “这次是我行事不够周全,没什么丢人的,也不过是一点小麻烦,之后我会让云雀和阿蝉去规范。”

    说着,广陵王却伸手抚上了郭嘉的咽喉。?动作很轻,常年习武带着粗茧的指腹带起的触感却很鲜明,透露出不容忽视的掌控意味。

    “奉孝啊……你说得对,百姓大都短视,因此才会被煽动、被收买、被利用。”?“可这错的难道是我广陵百姓吗?奉孝觉得…此次是谁在背后煽动、收买、利用我广陵百姓呢?”

    郭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广陵王,唇边笑意近乎称得上柔顺。?“是啊…是谁呢?殿下,是谁这么可恶?”

    喉口那只手猛得收紧了。?窒息感一阵阵涌上来,眼前逐渐发黑,郭嘉却始终没有挣扎,甚至还偏了偏头主动露出更多的脖颈。

    是一个任君施为的献祭姿态。?“……郭奉孝。”

    半晌,喉口的那只手却是被松开了。?再度捕捉到新鲜涌入的空气,郭嘉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眼中的笑意却更盛。?“别给本王发疯。掺了一脚的,袁绍,还有曹cao,是吧?看在你……哼,本王今日暂且放过你。”?“咳咳…谢殿下……咳咳咳留情……”

    话音刚落又被广陵王睇了一眼。?“…好好说话。”

    郭嘉叹了口气,讨饶似的举起两只手,嘴上却不饶人地还在继续:?“心头rou果然是爱我…唔噗”

    这回话还没说完,就被广陵王狠狠踩了一脚。?见郭嘉还想说什么,广陵王不客气地伸出手,重新比上了郭嘉微微泛红的喉咙,是一个警告意味十足的动作。?于是郭嘉乖乖地闭了嘴。?云雀在一旁轻啧一声,心想这人倒是懂得见好就收,可惜了。

    广陵王放下手,没去管一副可怜作态控诉地看着她的郭嘉,自顾自走到窗前郭嘉先前站着的位置上,透过窗棂往外瞧。?午后的阳光打在广陵王身上,给她周身一圈镀上了一层金边,看起来竟有几分不真实。?郭嘉站在她身后,先前喉口发紧的触感好像依然鲜明地停留在这处皮肤上,他伸出两指用指腹摩挲了几下,忽然用力摁了摁。

    有点疼。?下手真狠啊,郭嘉想,手上一寸一寸轻而缓地抚过那处泛红的肌肤,动作几近虔诚,以至于先前沾上指腹的烟灰抹上了喉口也未曾留意。?像是他作为祭品自愿被打上的标记。

    郭嘉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此刻彻底沉默下来,只是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广陵王的背影。?许久,见她似有所感地回头看向自己,轻轻垂下眼帘,听见广陵王的声音穿透半个耳室传过来。?“…你也说了,这是安插探子最好的时机。”

    “哪怕明知道是个直钩,这些人也忍不住会咬,不是吗?”?“我此前的确是百密一疏,不曾料到哪怕是治安尚好越冬不难的广陵城内也会出现这般乱子。”

    “可也算是弄巧成拙吧。城内不过是起了小小的乱子,却能借此让世人明白我是个心善的亲王呀……”

    “本王吃力不讨好,愚蠢地做了错误的选择,连普通的百姓都压不住…哎呀,真是令人扼腕啊。”

    “城内一乱的消息放出去,真或假、假或真,哪怕是还在观望的人,又有谁能忍得住不趁乱趟一趟浑水呢?”

    闻言,郭嘉终是忍不住抬起头,便看见广陵王那双带了点疲倦的圆弧眼睛此刻终于染上了明确的笑意,正带着灼热的温度望过来。?明明背着光,撞进他眼中时却仿佛熠熠生辉。

    “…浑水摸鱼啊。”

    “奉孝啊,你猜……那些人能从本王手上捞到想要的鱼吗?”?于是郭嘉眼中也带上了明确的、近乎狂热的笑意,出口的语气轻得几近呢喃。?“当然会是…满载而归啊。殿下,不是吗?”

    “先生说得对…真是让人头疼啊,你说…这可怎么办呀……”

    两人同样带着笑意的目光撞在一起,又心照不宣地近乎同时移开。

    “只是殿下,你说…届时来摸过鱼又满载而归的人……还会是原来那一个吗?”

    “呀……看破不说破呀,这样简单的道理还用本王来教你吗?”

    “阿蝉,唤人去收拾一间谒舍出来。”?云雀随即听见门口传来两声不轻不重的敲击声。?她知道阿蝉背着把剑一直安静地立在门外,她的耳力向来过人,此刻已然是听见了广陵王的话,敲了两下门以作回应。?广陵王微微偏头,轻而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郭嘉,百姓苦。只要日子过得过去,并不关心上头主君如何。”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当今的天下乃汉室的天下,当世的天子也有且仅有一位,如今身在许昌的那一位。”

    广陵王并没有再继续顺着先前的话说下去,只是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话锋一转:?“既然奉孝不惜长途跋涉亲自送上门来、啊不是远道而来,打算在广陵小住几日……”

    “本王自然感念十分,当然是要顺着他的心意多留他几日的。”

    于是郭嘉眼中那抹狂热的笑意浓郁得近乎满溢而出,一时间他发觉自己竟说不出任何话,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在为这样堪称大逆不道的潜台词疯狂鼓噪。?他并未对广陵王近乎软禁的举措做出任何抗拒的行为,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广陵王,近乎痴迷地看着不远处仿佛触手可及的、他所认定的英雄。

    广陵王站在窗边明亮的阳光下,视线落在距离郭嘉脚下几步之遥的光斑上,两人就这样倏而陷入了一阵微妙的沉默。?“…郭嘉。”?广陵王忽然轻轻地唤了一声,语气里带了点意味不明的郑重,抬起头看向他。?“郭嘉,你后悔吗?”

    郭嘉来不及移开视线,于是猝不及防再一次对上了广陵王了然而悲哀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带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此刻看起来却依旧通透而澄明。?两人的视线交错时,郭嘉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也在她地注视下透明铺展开来,那种无从遁形的错觉让他的脑海短暂地空白了一瞬。

    郭嘉轻轻扯了扯嘴角,却没能扯出一个如往常一般的笑。?于是最终他只是说:?“殿下,后悔又如何?不后悔又如何?”?广陵王于是叹了口气,复转头看向窗外,眼神虚虚地透过庭院此刻的荒芜,并没有落在实处。

    郭嘉于是笑了。?那是个极少出现在他脸上的真挚笑意,带了点包容,温柔得不像他,唇角微微扬起的弧度像一个似真似假的梦,让人几近恍惚。?见过郭嘉的人都说,郭奉孝生了一双看狗都深情的含情眼,这人嘴里却时常没有一句真话。

    “殿下既然问了…我不后悔。”?广陵王不曾回头,因此也不曾看见郭嘉脸上此刻流露出的笑意,却仿佛了然了般顿了顿,随即淡淡道:?“是吗……我知道了。”??“云雀,带郭嘉去谒舍吧。”

    “哈…心头rou真是热情啊……如此重情,嘉定然不负殿下心意。”?“不知殿下何时有空亲自作陪?嘉…诶云雀首座别推别推,我认识路唔唔唔唔……”

    想起那时自己一把捂住了郭嘉聒噪的嘴,而楼主在一旁笑眯眯地对她眨了眨眼,云雀眼中泛起一抹好笑,再次望向那棵桃花树。

    如今有一朵已然开了花,想必无需再过多少日子,便能迎来一树桃华烈烈灼灼的盛况了吧。?“云雀?”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

    云雀扭过头,意识到自己方才想得出了神,晃神间竟不曾留意广陵王已站在她身前许久。

    是恰巧挡住了风口的位置。?“楼主,早。”?“想什么呢,看你恍惚半天了。这天还冷着,就算是点卯也应当进去等啊,怎么就傻站在这吹风?”

    眼前人絮絮叨叨地念,是日日得见的她最熟悉的面孔,云雀愣愣地看着,一时间竟忘了答话。?“拿着。这是怎么了,冻傻了?”

    随着话音落下,先是一只温暖的、带着茧子的手拉过了她的手,自己怀里一直抱着的计簿被抽出。?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热乎乎的汤婆子,被柔软的锦缎妥帖地包裹着。?又有一只手附上她的额头,仔细地贴着感受了一会儿,紧接着落至她襟前,替她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大氅的系带。?“…楼主真好。”

    云雀鬼使神差地感慨了一声,话音落下又有些害臊,心想一定是今早被伍丹染上了些稚气,随即听见眼前的亲王轻笑一声,身子被温柔却不容置疑地推了推。?“好了,外面风大,莫染了风寒。”?“快进去吧。”

    云雀于是又一次顺应了楼主的意思,走进了室内。?“你说,为什么云雀jiejie刚才走进来的时候一直在笑啊?”?“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碰上了什么好事吧。”?“你们就别管首座了…对了伍丹,今日还要多谢你来雀部帮忙,一会儿放值我们去吃鲜花饼好不好?”?“没事的,大家一起做也能快一些,谢谢jiejie。”?“哎我们伍丹真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