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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大好人

    吃到八点多钟,圆圆背着她的程序员双肩包,跑步回宿舍跑代码,宋玉哈欠连天地躲到小房间睡觉,嬴洛看着一桌子的杯盘狼藉,主动提出洗碗。

    本来还算宽阔的洗碗池,一个洗碗,一个刷锅,倒显得挤。

    她带着黄色的,或许被他戴过,有点旧的黄色橡胶手套,先把碗全部打过一遍洗涤剂,再用很细的水流冲洗。

    旁边人闷着头刷锅,水花飞溅到她撸起来的袖子和手套闲裸露的皮肤上。

    “你这样,洗不干净。”那人突然伸手,拧大了那股涓涓细流。

    她伸手拧回去:“省水。”

    那人不说话了,继续吭哧吭哧刷锅。

    嬴洛以为自己惹恼了他,示好似的把水开大,悄悄观察他那条沉默不语的辫子:“还是开大点。”

    “开大开小都好。你竟然会做家务。”成舒慢条斯理地说:“我以为只有我这样父母不在的,才需要做。我老爸活着的时候,家里请了菲佣,后来就不请了。”

    嬴洛心里一沉,扭头看他那张面无表情地脸——他家人都已经不在了吗?

    老旧厨房的光纤昏暗,青年的辫子垂在身后,温柔和谐的光笼罩着他穿衬衫的脊背,他继续慢悠悠地讲:“我mama是福建人,生下我后,嫌我爸不上进,自己去美国打拼,不知道现在怎么样。我爸爸11年那阵,出车祸去世了。”

    她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暑假去美国吗?”

    “很久不联系了。有天想mama想得忍不住,偷偷翻开电话簿打电话,结果有个美国人接了电话。我英文不好,吓得挂了。”青年探胳膊过来,把她洗好的碗摆到木制碗柜里:“以后也没敢再联系。”

    嬴洛洗完一只小碟,刚想放到一边,谁知手恰巧碰到那人的手指,她心里震了一下,他的痛苦顺着肌肤传导到她心里:“我mama从小训练我做家务,弟弟就不用做。我长得高,很早就能够到灶台,哐哐炒菜。”

    “阿玉当哥哥的,就什么也不做,你看,来了就睡大觉。”成舒抱怨了一句。

    嬴洛苦笑了一下:“不一样,你是独生子女吧?”

    “是……怎么不一样?”青年歪头看她,黑眼珠深深的,很清亮。

    “宋学长和你是朋友,朋友嘛,不像亲人,断不掉的。小时候,我和我妈去看唐山大地震的电影,香港有没有上映?”她试着也将自己的过往抖落出一点蛛丝马迹。

    “我爸趁着谈生意,带我去番禺看的。”成舒又刷了两个杯子:“我爸看哭了,说要是真有地震,他不要命也会回去救我……可惜香港风水宝地,从来不地震。”

    嬴洛接话:“陕西也不地震。我问我妈,要是我和弟弟,埋在同一块儿石板下,你救谁?我妈没说话,我就知道,她还是想救弟弟。我只好说,那我就努力自己爬出来。”

    “……”青年摆好最后一摞碗筷,弯着腰擦水槽:“想吃什么自己拿,客厅里有……你辛苦了。”

    她摘了手套:“你才辛苦。羊腩煲太好吃,我什么也吃不下了。”

    “我不觉得。”

    “那我也不觉得。”

    两个人斜对面站着,成舒倚着擦干净的水槽,她倚着灶台,直到嬴洛又开口:“你和宋学长,是发小吗?”

    “宋玉是我爸最好的朋友屈涛收养的孤儿,屈涛去世后,我爸抚养他两年。谁知道我老爸又出车祸了……我转学来番禺,投奔他另一个朋友Vincent Yeung,Vincent现在调任周口区的政法委书记,哈……还算大官吧……对……你要不要喝酒?”暖黄的光里,青年起身,走到她身边,打开冰箱,取出两个圆形的冰球:“以前喝过吗?”

    气氛松弛下来。

    嬴洛对官没概念,也没正式喝过酒,她想起小时候被迫闻父辈酒味和二手烟的记忆,皱了一下眉,但又怕成舒不高兴,随即笑着说:“我可以喝。”

    小孙发微信问她进展,她偷偷发了个表情,没再说其他。

    “椰林飘香还是莫吉托?来选杯子。”成舒仰头拉开透明的玻璃橱柜,给她展示一排擦得亮亮的,形状各异的酒杯。

    “我要那个胖胖的杯子,看起来很可爱。”她壮着胆子说:“酒的话要莫吉托。”

    她哪里知道什么莫吉托,不过是感觉洋文名字的酒新奇一些,就像她薊都室友朋友圈里常发的那些,昏暗灯光下红红绿绿的酒。

    “那你先去坐会儿,沙发旁边的柜子有书。”青年拿了一把漂亮的小钢刀,在案板上切开青柠,透亮的汁水伴随着清冽的香味迸发出来。

    嬴洛穿着塑料拖鞋,坐回那只老旧的绿色沙发。沙发旁边确实有一个木制的书柜,除了一些港台流行歌乐谱,一本中英双语的《圣经》,一本《白石道人歌曲》,几套金庸、古龙、温瑞安的竖排繁体小说外,还有一本《东周列国志》。

    香港人好怪的品味。

    她初中看过金庸的小说,害怕再次上头耽误学习——毕竟初中被爸妈打得够惨,于是选择翻开《东周列国志》。

    第一页,第二页,第三页……

    成舒调完酒出来,看到嬴洛歪在沙发扶手上,抱着大部头的小说仰脸打瞌睡。

    丸子头被柔软的沙发挤压,变得很松散。宜家落地灯暖黄的灯光落在她脸上,窗外是蓟十月底沉寂的万家灯火。

    他站在那里,静静看了一会儿,慢慢走上前去,将两杯酒轻轻放在桌上,想去房间给她抱一床被子。

    “咚!”

    他吓了一跳,急忙转身,嬴洛睡眼惺忪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慌乱地捡起书,放到桌上:“不好意思,书没有摔坏吧!”

    “唔紧要。”他又折回来,拿起桌上的一杯:“试下口味。”

    绿色的青柠和透明的冰,漂浮在气泡水和朗姆酒的混合物中,嬴洛接过来,举着杯子端详了一阵,青年的脸透过玻璃的折射,有点暧昧的情调。

    她喝了一大口,从喉咙清醒到头顶。

    “慢点喝。”青年小啜了一口:“今天调得还不错,可惜阿玉和圆圆都不喝酒。”

    酒水甜中微辛,清清爽爽的,嬴洛这才想起来小孙的叮嘱。一看手机,小孙早就轰炸了她几十条消息。时间已经过了九点。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拿起帆布袋,向成舒告别:“成同学,我得回去了,还有作业要写——这是给你们买的水果。”

    “我叫的士送你,计算机的事,你问问圆圆,她什么都会修。”成舒接了水果,去衣架上拿两个人的外套,敲敲次卧贴着“天官赐福”的黄木门:“阿玉,我走了!”

    门里传来闷闷的一声回应:“把门反锁……回来说一声。”

    穿鞋的时候,嬴洛发现自己的袜子破了一个洞,风嗖嗖往里灌,她赶紧扭过身子,以最快的速度穿好鞋子,故作轻松地站好。顺便偷瞄了一眼正慢吞吞系鞋带的香港人,祈祷他没发现自己的窘迫。

    昏暗的楼道里,两个人隔着十厘米,走得很轻,以至于连声控灯都没叫醒。嬴洛喝得有点发晕,抓着扶手,一个一个台阶下。要是她摔倒了,他会不会扶她?就像电影里那样,男主角一下子搂住女主角的腰?她傻傻地想,傻傻地笑。

    “羊腩煲好吃吗?”总算下到一楼,香港人扭了一下单元门的锁扣,冷风灌进来,经过治理和污染疏导,蓟都夜幕下的星星很明亮。

    “好吃!”她喝了一肚子风,觉得好玩,又傻笑:“我很少吃这么用心做的东西——我爸妈都不会做饭。”

    单元门外风已经很冷,只一会儿就吹得人脸干到紧绷,头皮突突地疼。她伸手挡住额头前的冷风,低头拉领子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楼下的墙角蹲着一个穿黑羽绒服抽烟的人。那人不怕冷似的,烟雾缭绕中乐得自在,见到他们二人,弹了弹烟灰,起身走开。

    嬴洛想起那些外卖员入室抢劫的新闻,有点害怕,不自觉向成舒靠近了些。

    羊rou和酒精同时发作,嬴洛觉得浑身发热,她很快忘记了刚才的紧张,拉开棉袄的拉链,转了个圈:“羊腩煲,冬瓜汤!我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真的吗?”香港人有些怀疑地甩甩辫子:“你真的喜欢吃?那……那你什么时候再来?我……很喜欢煮饭。”

    路灯下,香港人那张好看的脸让她感觉一切都不真实起来。她期待出租车慢一点来,好让自己和这么美好的人多呆一会儿。

    一辆打着“空车”的蓝黄色别克车驶过转角,成舒挥手叫停,帮她拉开车门。

    她脑袋晕晕乎乎的,一闻到出租车里白色座椅的味道,莫名其妙想哭:“成同学,你陪我走回学校好不好,我要等到下周才能再见你吗?”

    成舒没说话,辫子一甩,关上门,绕到前面向司机道歉,给了司机十块钱的纸币。他今天本来腿不太舒服,但想到受伤之后的确缺乏运动,又的确想和嬴洛多呆会儿,于是点头应允。

    “你要陪我回学校?”嬴洛本来已经挂着两滴泪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你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