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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报德(18)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如此而已。

    

何以报德(18)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如此而已。



    一

    趴在那张床榻上,他差点都忘了自己胸口还有伤。

    多亏年轻吧,愈合得快,血流止住后没怎么牵扯,那疼痛很快就不再尖锐了,变成一种低沉的背景音乐。

    相比之下,挨了教训的后臀存在感更强一些。被罚坐那几分钟可是真的难熬,让他面红耳赤的,不愿意再去回忆了。

    所以这个夜晚,又一次躺在了卢世瑜身边。

    他侧过身去,靠近旁边那个平躺的人,在黑暗里睁着眼。

    想借那一点窗帘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描摹这个人的脸颊,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但就是不想闭上。

    想同他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想把额头贴在他肩上去,又担心会叨扰他的睡眠。

    只是眼皮越发沉重,他稍微的有些架不住了,仍然在要不要贴到卢世瑜身边去这件事情上纠结,烦躁极了,于是轻微的咕哝了一声。

    然后就听见了卢世瑜的轻笑。

    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平躺在他身边的人翻了个身,侧过来面对他。

    微凉的手掌覆到他眼前来,他没来由地觉得脸上发烫。

    “还不睡,嗯?想什么呢。”

    卢世瑜轻声说,带着些沙哑。

    于是那点微弱的月光也不见了,他彻底陷入黑暗。

    卢世瑜手上仍是他熟悉的味道,只是躺在他的被窝里,这种熟悉的气息环绕着他,犹如空气一样自然。

    被他的世界包裹着。沐浴其中。

    于是他的脸越发的guntang。直至眼皮的沉重也消散了,睡意全无。

    “……没什么。”

    萧定权喃喃着回答,一边伸手把卢世瑜的手抓了下来,又不肯放过,把他的指背贴到自己下颌边上,轻微地蹭了一下。

    “可能有点疼吧。”

    卢世瑜轻叹一声。

    然后躺在萧定权身边的人忽然就朝他凑过来,他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被他抓住的手轻易挣脱了他的束缚,从他身体上环过去,隔着睡裤,碰到了他身后的红肿淤紫,极轻极轻地揉了起来。

    ——这下不仅睡意全无,还十分的清醒了。

    萧定权的脸涨得通红。

    卢世瑜的呼吸停在他面前两寸处,他只要往前凑一点点……

    在这个虚实难辨的拥抱之中,他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僵硬,还有乱作一团的呼吸。

    输得彻彻底底的。完全招架不住。

    卢世瑜怎么会没听见。他当然听见了,听见小朋友的呼吸声如何慌乱,连心跳也有如擂鼓,更能想象他的身体正在发生什么变化。

    他只是笑了一笑。

    手上动作一点一点挪过去。每一寸肿痕都是他亲手留下的,当然也只有他最清楚淤血积在哪里,知道小孩疼在哪里。

    即使没有灯光也不要紧。

    萧定权作乱的呼吸声并没影响他。就这么轻轻安抚着,听着小孩轻微的闷哼,手下的人体温越来越高,心跳却是慢慢地平稳下来。

    他停下了。

    二

    “还疼吗?”

    那只手收到了他腰上。就这么轻轻搭着,卢世瑜随口问道。

    “……嗯。”

    萧定权实话实说,然后补了一句。

    “但是,别,别再碰了。”

    “好。”

    卢世瑜没有半分要撤开的意思,就这么近距离地躺在他身边,周身散发出平静的气息。

    慌乱的只有他一个人。

    三

    卢世瑜真的没再碰他,连放在他腰上的手也收了回去。

    他安静了片刻。然后往前凑了一点,稍微地低下头去,额头贴在了卢世瑜的下颌。

    后者只愣了片刻,便伸出手来,这次是一个真实的拥抱。

    难能少有的,因着面对面侧躺的动作,他将自己真正地埋进卢世瑜怀里。什么也不必想,安安静静地享受此刻当下。

    美好得令他想要流泪。

    四

    停在他背后的手轻轻拍着,真的像哄小孩子睡觉一样,萧定权抿住了嘴唇。

    想把自己不好意思的笑藏起来,但没能藏住。一点笑声漏出去,在黑暗里极为清晰,卢世瑜的动作停下了。

    他没问,萧定权倒是主动开口。

    “只有挨了打才有这种待遇啊。”

    卢世瑜也笑了。

    “你喜欢,平时怎么不主动一点呢。”

    “……我怕我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什么?”

    “……”

    萧定权不再说话了。

    这个莫名有些燥热的夜晚安静下来,卢世瑜脸上的笑藏在黑暗里,没再追问。萧定权则两耳通红,终于还是从卢世瑜怀里撤开,回到自己的枕头上。

    才好不容易找回一点呼吸。

    控制不住什么啊。

    萧定权的手抓在床单上,平缓着身体里的奔腾。

    控制不住想把你安抚我的手扣到床单上去。

    控制不住,

    想要以下犯上。

    五

    夜色漫长,他最后还是睡过去了。

    六

    后来的故事变得简单了许多。

    张以诚这个人从Q大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一条通报,还有几天后的新闻。Q大教务处副处长因受贿锒铛入狱,这么劲爆的新闻竟然没有在舆论上激起大范围的波澜,想来是Q大诸位领导在背后做了不少努力。

    副处长的位置不能空闲,秘书长尤丽佳便代行了副处的职位。撞见她泰然自若地往副处长办公室搬东西的时候,萧定权立刻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帮助卢世瑜一起检举张以诚。

    没有好处的事情谁愿意做呢。

    ……卢世瑜。

    这个答案从他脑子里蹦出来,他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和尤老师擦肩而过,点头向她致意。

    尤秘书长可是个聪明人。她权衡利弊,赌了,然后赌对了。说是代行职务,其实副处长的位置不可能有第二个人选。哪怕是为了做样子给纪检委看,Q大的管理层也必须接纳她。

    这一场东风借的,完美无缺。

    他衷心佩服的同时,也油然地觉得好笑。党内清廉吗?责任义务吗?你猜要是没有这个副处长的位置挂在前面,她还会不会说得出这些话?

    萧定权抿住了嘴角的讥笑,继续往前走。

    没有嘲笑她的意思。要是没有尤老师的支持和帮助,他们这一战打起来还要艰难许多。不如说是讥笑这个世界吧。

    大家都很聪明。傻的只有他。

    七

    他在教务处长的办公室门口停下了。

    他等的人还没有出来,于是他倚在栏杆上,看着Q大熙攘的人群。

    本科生放学总是最壮观的景象。

    夕阳的余晖照在这些十八九岁的少男少女身上,身处最高学府,青春无敌,前途似锦,一切最美好的词汇用来形容他们都很合适。

    至于这个学府的阴暗面正发生着什么,她们永远都不需要知道。

    晚霞正浓。

    他只出神地看了片刻,身后的门便打开了。

    他转过身。门内的两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贺钊皱着眉头移开了目光,卢世瑜则带了点笑,平静了然。

    贺钊只是礼貌性地送了一送,便把门关上了。

    隔着几步距离,遥遥相对,红霞照亮彼此的发梢。萧定权的嘴角扬起来,叫了一声,“老师。”

    “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下班啊。”

    说完,两人都笑了。

    卢世瑜没有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萧定权也没解释。两人一前一后往下走,一直走到停车场。这次萧定权开了自己的车,一辆黑色的小轿跑。给卢世瑜拉了车门,自己才坐到驾驶位上去,卢世瑜转头看着他,特别合时宜地调侃了一句:

    “不疼了?”

    “……咳,疼。”

    他有点脸红。以多年和卢世瑜搏斗的经验来看,说不疼,必定会收到一句“看来我是该多打几下”。

    还是算了。不要让老师有这种印象。

    但其实真的不怎么疼了。

    黑色轿跑驶出Q大,没有朝着卢世瑜家的方向,反而驶向了六环开外。

    “定了一个餐厅。”

    萧定权如此简单地说道。也不说为什么,也不说吃什么,卢世瑜有些无奈:

    “你也不问我一句。”

    “哦,那我现在问了。”萧定权一边开一边说,头也不回。“老师去吗?”

    “……”

    卢世瑜难得也有被他哽到的时候。

    没等到回答,萧定权先笑了,拿起手机递了过去:“我挺想去的,你陪我吧。”

    卢世瑜没再说什么。随意刷了两下页面上的餐厅简介,把手机放下了。偏头看着窗外景色,淡淡地问:

    “你要起诉张霖?”

    “嗯。找了我的朋友,已经立案了。我不会放过他的。”

    “昨天的新闻看了吗。”

    “看了。”萧定权回答。“我知道那是张霖的奶奶。”

    八

    闯入新闻镜头里的年迈女人。穿着非常朴素,完全不像养出了一个大学教授的样子。她已年过七旬。头发蓬乱,花白,脸上的皱纹显示出曾经历过多少磨难,她对着记者痛哭流涕。

    “我们小诚不会干这种事情的……不可能的……”

    “我上访也上访过了、求人也求过了、没用……求求您救救他吧……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了……”

    这算得上是播出事故。只有十几秒的镜头,全网疯传。

    当然舆论的走向依然很好,大家都在谴责Q大原副处长张某不仁不孝,把自己弄进去了,还让母亲受这么大的悲痛,不配为人师。

    就更没有人怀疑Q大是不是还有点儿其他事情了。

    至于恻隐之心。谁看了这样的可怜人不会动恻隐之心呢。

    萧定权当然也一样。

    九

    “但这是两回事。”

    萧定权说。

    “他们对我赶尽杀绝在先。张霖那个家伙甚至还打算伤害你,我不可能放过他。我不介意先把他送进去,再提点东西去慰问一下他奶奶。养出这么些孽障来,她老人家也怪可怜的。”

    “萧定权。”

    卢世瑜的声音不大,但让他闭嘴是足够了。

    秋风从车窗内流过,片刻静默。再开口时,萧定权的语气软了许多。

    “是我的错。不该这么说话。”

    卢世瑜没回话,他也就接着说了下去。

    “但只要一想到,如果这次没有老师帮我,我的mama,爸爸,哥哥,他们会受到什么影响……我就觉得,任何人都可以同情她,只有我不可以。”

    “如果我的家人和她,必须要有一个面临这样的痛苦,那只能是她。”

    暮色渐渐地低沉下来,车在红绿灯前停下。

    身边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渐次亮起路灯,无数个家庭又在下班之后重聚,灯火朗朗的窗格里绽放着笑颜。

    两人都只看着前方。

    “是我刚才说错话了,我甘愿受罚。”

    “还有……如果老师觉得我不该告他,我就撤诉。”

    “毕竟我这个学籍都是您捡回来的。”

    他带了点笑,没说下一句。

    绿灯亮起,踩下油门,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卢世瑜沉默了很久。

    十

    暮色逐渐沉为黑夜,终于靠近了这家气派的西餐厅。黑色轿跑驶下停车场,找好了位置,拉上手刹。

    萧定权转头看了他一眼,一只手准备着按下安全带。卢世瑜正好也回过头来,目光撞在一起。

    “告吧。”

    卢世瑜淡淡地说。

    萧定权放在安全带按钮上的手指停顿了一秒,旋即笑了:

    “好。”

    咔嗒。安全带弹开,他再一次走到卢世瑜身边,帮他把车门打开,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您要罚我吗?”

    “……你现在求个饶就不罚你。”

    “那我求了。”萧定权从善如流。“我错了,下次不敢了,您饶了我吧。”

    全程嘴角没有放下来过。

    卢世瑜也忍不住笑,想骂一句臭小子,还是没有说出口。下了车,等着萧定权按下钥匙锁上车门。萧定权伸手过来想牵他,他斜了一眼,没回应。于是小朋友不由分说地凑上来,直接挽了他的手,完全不打算问他的意见。

    “不说话就是答应了哦。可不许再跟我秋后算账了。”

    萧定权贴在他耳边说。

    卢世瑜又好笑又无奈,被小孩挽着的手没有收回来,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不逗他了,温柔地回答了一句:

    “好。”

    萧定权笑得一脸得逞样,卢世瑜也没跟他计较。

    两人一同走去了美丽的露天餐厅。

    坐在花草簇拥中,卢世瑜抬头望向天空。群星明媚。

    低头便看见萧定权把倒好的酒递了过来。他伸手接过,两个杯子轻轻一碰,一时间不再需要任何语言。

    秋风缱绻,细碎的暖意与酒香混在一起,盖满他们的世界。

    无论这个世界怎样。他们之间的美好,如此明朗温柔。不必猜忌,亦不需考虑什么好处。

    只要携手向前。

    至于何以报德这个问题。千百年前那个回答,至今也同样适用。

    无非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