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信1985.9.12

    严知森先生：

    拜读了您的评论文章，心里很是激动，于是趁着日光正好，赶紧写封信来。坛一直知晓您不喜寒暄，就像您也熟悉我的不懂礼数，但毕竟是第一次亲手给您写信，还请允许我再矫揉造作一番吧。每次路过寺庙，我都念叨着您的健康与新的写作呢！——师兄说，您的新书已付梓，坛忍不住想象，这本书会对日本文学研究带来多大的震撼啊。

    您在文章里写道：“有日本私小说的风格”。确实，《萨德女士》是第一人称写成的，很容易就以为是我的经历，或是揉杂了我许多过往了。不过我还是小孩嘛，您又着重强调了“貌美的少女作家”，定是没经历过那些的——实在是想看到读者吃惊的样子。“原来她不是那个三十五岁的都市女子么”，若是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发出这样的感叹，我的魔法就真奏效了。也有深陷魔法之中的人，真是惹人讨厌，我指出“羸弱”写成“赢弱”了，那人就写了个“yin弱”交上来。在这样好的校园里，还有人用私生活羞辱我，实在是没能想到。

    承蒙您的青眼，我是“貌美的少女作家”，但审美是极其私人的事，年岁又总会增长，也许二十年后，读者看到我，想的却是“啊呀，这人不美，年龄也不小了，说什么‘貌美少女’，实在是不知羞”。若我只是“女作家”就好啦，“女”和“作家”总不是别人赋予的，是我固有的。就像我一直念叨三岛的雄健，被法文系的友人听去了，回头取笑我：“一米六的矮子罢了！”不过她这样讲，也有几分不忌惮authority的意思，是您一直提倡的，我也向她学习。

    说到三岛，我之前就担心，若是您看了拙作，认为我有意模仿，那我真是在系里呆不下去了。您的评论把我从那难堪的境地里解救出来：“承袭了三岛由纪夫氏月球之暗面，纯粹的暴烈，污糟到极致了，却确实是赤诚地如玫瑰般绽放。这是独属女子写作的绽放，将爱欲的暴力完全暴露出来——执鞭子的女人！这样‘下三滥’，文学史上也少有，也许可以窥见新写作潮流的曙光。”我红着脸抄写呢，真真是要掩着眼睛，漏出一点缝来才能继续看——说得我也想做那执鞭子的坏人了。哎，这样写出来，真不害臊，但涂污了难看，重写也许天光要淡，就让我继续这样恬不知耻吧。文学是诚实的，我要做个诚实的人，您也一直这样鼓励着我们——只是想想，只是想想。

    我也未能料到这本小小的书能拿了金奖去，收到信的那一刻，我是多么夢心地，滅茶苦茶になってしまいました！陈师兄的小说我也拜读了，真是一个飘逸、酣畅的故事！就像您说的，是时代的文学。那些横跨两岸的故事，我真是从未想象到过，而且全靠白描、寥寥数语就勾勒出鸟瞰的全景，真是笔力深厚。“不局限于爱情”，“极简主义的情爱”，我也想学习呢。不过陈师兄也许不太了解女人，“沉甸甸、木瓜样的肥奶子”，在躺下时，可没法“山上的城堡一样耸立，愤怒地向上扩张，像执着长矛，要把阿兄刺死”去。不管多大的胸乳，躺下时都摊开，水一样，怎么能刺死人呢。说来惭愧，我还没见过木瓜是什么样子，和哥特城堡一样尖锐么。陈师兄是很大雑把的，写“阿兄大高个子，轻轻松松就抱起嫂子”，却又说他“一袋米，提了两次，才扛起来”。想来肥奶子的嫂嫂再怎么说都比一袋米重一些的吧。写到酣畅处，总是忘我，所以最好和同学们看看，让我们也过过审稿人的瘾呀。

    另外，您写：“辛坛笔下的女人将似水温柔作凶器，把敢于接近的男人都绞死了”。可我的女人，除了男人们期待的事（性事）之外，可什么都没做呀。人们投水自尽，也没人说“水杀死了她他”，澄澈、折射着光的水是无辜的呀。我大抵是想写一个女人，如校园里那片湖，男人们挨个跳进去丢了命，也只是污染了她。如果里面有武器，那就是她的专业精神，她对被爱的不执着，和钱——这也是时代命题吧。

    信纸要用完了。诚惶诚恐地读了一下墨汁未干的字们，也许有许多冒犯的地方，但辛坛的辛是辛辣的辛——这是您说过的话，我当判词收藏着。读文学，总要冒犯；新时代，总要革新。陈师兄上次跟您闹了不愉快，您这次还那样宽宏大量地夸赞了，真是我们人格的目标。我太utilitarianism，还在量化着，如果我多展露一点冒犯，也许能收获更多夸赞——我是喜欢飘飘然的。老师，我想做伟大的作家，飘飘然地和其他伟大的人交往，做一个澄澈的人。飞上云端——多么美妙的四个字。我想，我想，我想……请您允许我。

    您的学生

    辛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