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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雁】过云

    入夏之后,天气热过许长一段时间。干热着,也不下雨,只是潮。到了夏末,又连趟着瓢泼了几场。水汽仿佛是从海里和土里榨出来,落到人身上,总有种难挥的腥。苍狼关了伞,有些狼狈地钻进后座,仍免不了淋湿一半肩头。车里的电台倒是开着,各频都在节目的间歇滚动预警:南部即将有台风登陆,禁止船只出海活动,入港避难。受台风影响区域居民切勿惊慌,在家中等待政府展开有序救援。

    沿岸半月前冲上来大批的死鱼,翻着肚皮成片地露晒在的石滩上,先是没人理,渔民嫌着晦气,老辈见得多,说这些都是海眼子里起风暴,浑在风臂里头抛过来的。后头几天,鱼尸坏了,发酵出很腐败的臭味,引了许多海鸟,都伏在沙滩上,一直污了十几里的水。县政就近拨了整一营的兵去清理。临海的村子为此提前从南港的天妃宫请了妈祖像,算好了日子,在码头举行海祭,很是吹吹打打了一阵。

    兵还没撤走,台母就挂起来了,成群地盘踞在海岛边缘,风精密塑起针状的卷云,被暑霞浸得通红,像烧透的松树林,猩红地冲撞着眼。当夜就起了大风,岸上搭着的祭坛被吹倒了,木块和布条散出老远,祭品和泥塑都重又没进海里,鱼和水鸟也不见了。

    苍狼将车帘掀起一角,除了雨声,街道已经彻底地寂静下去。商铺门前都用漆棕的木板再封了一道,棺口一般,森严而整齐地列在街道两侧。天色不同一般的昏暝,暴雨像一张贪婪而饥饿的嘴,将可见的一切形状都吞吃进腹中,灯牌上闪烁的彩色玻璃管,也在雨中洇没成模糊的流态。

    路上积了水,被车趟着,开得很慢。他回到家里已经是一片黑,城郊的变电站进了水,电网短路,恰好停了这一片的电。上官鸿信蜷在沙发上,鼻尖架着一对眼镜,两床松绒丝的毯子厚厚地卷了半身,后头的桌上点了三支蜡烛,蜡身一一分开,烛焰却窜到一起,攒成一团不辨彼此的光。他半个影子投在墙上,边缘镶着暧黄的一圈,苍狼先见了一个生锈的侧影,才见到他。

    他一早便听见苍狼开门的动静,却仍是惫懒的,不动弹。后来把收音机开了,先是听着:“我们深信辛亥革命的史迹,在今日对于我们反共扛俄的大业和反攻复国的前途……*,后来随手拨了几个频道,又全是前篇一词的气象预测,苍狼早领教过一路,便替他关了。他手上囫囵地翻过一页纸,掀起一点流动。烛焰一颤,他的影子也跟着一颤。苍狼在玄关把东西放下了,外衫晾上,捂了一会儿手,才坐下去,隔着毯子去轻缓地揉他的膝弯苍狼手倒准,隔着两层毯子也能捉准他的xue道,按了一会儿,便问他:“怎么不开灯?仓库里我记着存了发电机呢。”

    上官鸿信这时才撩了眼看他,答道:“太吵了,懒得弄。”

    苍狼够身去探他的颈后,果然被火烘得有些烫,燥热黏着手心,显得他的手嫌凉,“你也不怕火星燎了头发。”

    “没着呢。”上官鸿信不甚在意,随口应道。

    苍狼见他这般,索性够过去,呼呼两下便把蜡烛吹了。回头给他扯了个笑:“生日快乐!”

    屋子黑了下去。上官鸿信的书是看不成了,他伸手捏了捏苍狼的腮颊,一团薄薄的rou,他阴yindao:“谁的生日呢?”

    苍狼笑起来,也不答他,上官鸿信便借着后颈压着的一点力去吻他。苍狼本是正经做事,然而对方欺过来,实在不让人顺意,苍狼想去扶,他便拿苍狼的舌尖磨牙,明摆着不好相与。一来二去,苍狼只得袖了手,任他从外至里都吮过一道才作罢。

    “来得太慢了。”上官鸿信说他。

    苍狼无奈道:“今日学校停课,二叔走不开,交代我下班去接七巧,又将她送到家才折回来。”他找补似的舔了舔上官鸿信唇角,“我算着也不该是你换防的日子,谁知道家里偷摸着进多了个人。”

    “南边的风暴,航区都停飞了,我想着没什么事,指了比鹏替了我巡防。”上官鸿信退开一点,又重新拾起书来。“你那侄女,国中的时候就能堵到士林府去要人,什么风浪没见过,轮得到你仔细?”

    “不比得雁帅心宽。你们六月头才出了事,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旁人都仔细地紧着皮,你倒是妄作得很。”苍狼捏了捏对方踝骨,抱怨道:“怎么更硌人了。”

    上官鸿信不甚自在地略收了一下,没躲掉,像是恼了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语气不怎么好地道:“要走便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苍狼自知失言,又叹了口气:“里外都是人,本是一体,非要站边,也是为难。”他生着薄茧的五指替他轻轻敲着筋,指腹与皮面互相汲温,无限地趋于同化。苍狼也不是生来妥帖的人,如此不动声色的内化,已近似于反刍后的造物。他垂着眼,沾了雨的鬓发很驯贴地垂到鼻脊一侧,那只手沿着胫骨向上,摸到一条rou疤盘亘在内侧,横山似的。

    上官鸿信自年成后,南北相去,很是历经了一些战役,仍鲜少有如此凶险的时候。

    “不说那个,”苍狼转了头,“气象预报说这雨要下一段时间的,少说也有小半个月。你这腿该不爽利了。”

    “那不正好,”上官鸿信无谓道,他换了一边,生白的五根指头扣着薄薄扉页,手上又掀了一页,“反正晃在那儿也不招喜,乐得我躲懒。”

    苍狼听他这么说,念头一起,也想到一件事:“先前二叔给我了些艾叶,说在家给你熏一熏,趁这时候给你舒舒经络,不会那么难捱。”

    “有那么好?怕是你送上门硬要找嫌。”上官鸿信从书页的缝隙里睨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拆穿他,道:“当初你非与他摊话的时候,要不是竞日孤鸣拉着,你的好二叔可险些在手术台上拔了我的氧气管。”

    苍狼顿了顿,向他颈边倾了去,一下一下地蹭他:“雁帅不也没生气,这秋后算账,早过期不候啦!”

    上官鸿信不想理他,冷哼一声。苍狼一腔讨好全蹭在墙皮上,一鼻子的灰,只好转眼去看他手里的书:“许久没见你读诗……《联合报》副刊?他们还出这个。”

    雨水像缜密的波潮,骤而急,噼噼啪啪地打着玻璃外头,狂风大作,呜呜地急掠而过,使人产生了惊涛骇浪的错觉。他们此时,两个人守着统共三盏安定的蜡烛,就是风眼中心水静波平的孤岛。两双眼睛在暗中落到《联合报》副刊上,低廉的造价,带来充满杂质的、薄而脆的纸页,熏人的石墨气味挣开铅字,自顾散溢,因此引着他们瞧见那行字——

    而他的须发已白,水手老去,/他却始终无知于物质与宝藏就在他的家乡。/可这故事是如此残缺不全,/以致我无法告诉你那以后的情况。

    苍狼看到落款,沉默片刻,道:“林生的刊,她一向是算进本籍的人,本不至于往她身上找错处,但这时候,只怕是要出事了。”

    上官鸿信侧过眼,哂道:“你竟也有被招驯的一天。”他说,“可见天凉了,寒蝉止息,话语场域也要噤默。”

    他随手将书扔到一旁,向后仰在背椅上,影子铺满了净白的底,被拽出一个张牙舞爪的姿态,两厢一对,光影蒙昧,正如同某种渊与渊的暗喻:“当初老师告诉我,文化不应为政治而教化,因为当第一个符号受上位歪曲的时候,被清洗的日子就迫在眉睫了。到现在,中国人不认台湾人,台湾人不认中国人,独裁、愚民,缩紧、革命……两岸一辙。”他半阖着眼,又成了疲惫而懒散的样子:“当初我与老师争至面目全非的,难道就为了这些?”

    然而谁都说不准。苍狼踟躇着,牵住他的手:“我并没有那么大的志向,”他说,“安分也好,守己也罢,我并没有那么多话给旁的人听。一失再失非我能及,也非我所愿,能总与你们在一起,于我已足够。”他摩挲着上官鸿信的腕侧,一节支楞出来的骨嵌在掌纹里被他裹的密实,他抿唇笑了笑:“雁帅,你是顶天立地的脊梁,我却只想做攀附脊梁的血rou。”

    上官鸿信一怔,苍狼全副专注都放在四只交叠的手上,并未注意。他顿了顿,抽出伸手往桌下捻了烟卷点上,深吸了一口,递到苍狼嘴边。苍狼摇头,他便将人扯了去渡。两人吝啬地分完一支,上官鸿信便也不走了,扶着他的肩辗转去磨他下唇。他伸手解苍狼的外衫,扣子一个一个地剥开,他去摸,从喉咙径直往下,那根指头冷漠又扦人,锋利地如刃一般,仿佛要将他剖开看看。但苍狼并不动,等他将衬裤松开时,才去应他的喉舌。

    他按住上官鸿信的背胛,手底下隔着一排肋骨也能精准地攥紧心脏。他皱着眉责道:“突然闹什么,腿不疼了?”

    上官鸿信一双腿搛着他的腰,性器隔着一层布贴到一处,轻车熟路地开始发烫。他的影子高高在上,笼罩了苍狼,然而苍狼将他从中间撕裂,又在他处凭一己之力将他连接缝合。拉页方正地秩序排列,投在他们身上,仿佛如蛆附骨的牢笼,将两个人亲密地禁锢在此时此地。

    墙、窗、户,将雨落隔绝低微,使得另一种水声得以辨证得分明。苍狼从他后腰滑进去,摸到一片腻手的rou,拨开寻他入口。上官鸿信的人是赤裸,眼泪却包着壳,沾上皮肤就伸展成蠹虫。苍狼去捻他后腰,他便伏在他耳廓旁际,舌尖湿而热,却流连不去。关闭的电视机,漆黑的荧幕上映出两个交叠的人,是一部未插电的黑白默片。文化的概念总带有拜物性的特征。苍狼正坐在它面前,抚触的时候受到观瞻,既是他者,也是自身。他将它们都放进上官鸿信内中,要他吃下去,顶入时对方在喉结留下一个贝类的痕迹。上官鸿信破风乘浪一般,吞下桅杆,由着苍狼抵进深处,海与海之中此刻并不需要什么方向。苍狼反身将他压住,用了一点力咬他后颈凸起的骨节,薄薄的皮rou填充了力道,下头撞进的却无处推脱。他的yinjing挨着苍狼下腹,器官与器官对接,吞吐间牵扯出一线湿滑的清液,至身下沟壑中,正是欲望所蚕食的轨迹。苍狼cao他,也吻他,让他痛,也让他快乐。取出他的碎片,也射入一部分自我。

    墨家讲自苦为极,有所救,无所不救,有所弃,无所不弃,空无一物的人无所谓舍与得,这是他失与苦的起始。上官鸿信含着他的东西,因他爱欲而辖在为他规制的狭窄区划里,无疑是一类收留。

    时间要到,蠕虫要入梦,蜷缩在我骨骸中。*

    转天,总统府发来急令,因警惕台南军备之泄露,将级以上军官速往各军区整备。上官鸿信听了,只回说臆想症应及时就诊,懒得理会。他因着从前的腿伤,一到阴雨发作,轻易不便出门。不过半天,传来林主编辞职的消息。那首诗如他所想,正叮在警备司令部眼皮底下,红肿得很是显眼。苍狼托人去打听,只说是平和协商。写诗人也找到了,是底下一个爱好文学的公职人,来来去去审了三天,也只知道是因读了《奥德赛》,有感而发。让上官鸿信晓得了,便顺势仍管了。他出门递了话,算欠了半个人情,于是不得不赶回台南军区。

    苍狼将他送走,车轮浸在薄薄的积水里,走起时将他西裤下摆溅起了一些水渍。上官鸿信牵了他,道:“到了给你去信。”苍狼点了点头。他走进雨里,由一个清晰而熨热的人,成为一个模糊且灌风的影子。尾后的车灯像两只眼睛渐渐远离,带走最后一点轮廓。台风尚未登陆,天色很黯淡,白日也见不得如何光景。他站了一会儿,已觉得衣襟潮湿。在水下,人的口鼻都充塞,使他无处着力,是以感到一种不详的窒闷。

    他坐回上官鸿信总盘踞的位置,昨天没看完的书被掖了一角,搁在一旁的矮桌上。苍狼想将它收起来。才触见封皮,天边轰然炸响了一道滚雷,居高临下,窗沿隐隐瑟瑟。在这震动中,另一股声音忽然突兀地汇入,苍狼骤然抬眼,那台收音机嘶哑片刻,似是电压不稳,竟断断续续顽固地吐出很清楚的话来:“……第二届……四次会议……在北京人民……堂召开……”

    苍狼一时愣在那里,心如擂鼓,他睁着眼,像看见一股迎头吃人的洪流。

    而洪流真实存在着。上官鸿信将车窗摇下一个缝,海的咆哮便夹在激痛的水里递到面前。外化嘶声力竭,人与人却噤若寒蝉。洪荒之前,山呼海啸,人向大道俯首顺流,此后人迹衍生,一度谮越而慨放收握客观的豪言。天过十二时一转,人过十二年一期。直到此时,重又向另一股洪流嘁嘁尔,不啻于是一种轮回。

    当叙事被另一视角陌生化,人很轻易能意识到生命是经过合法化和祝祷的荒谬。*波德莱尔形容,命运从来被满是蠕虫的天空,而幸福便是下头忘形的太阳。蠕虫之狂喜、一人之力,千载之下只是虚无。

    上官鸿信初到营里时,与他简短地通了一个电话,并未说些什么,苍狼本想着几日后去一趟,也不拘这一句两句。没过几天,军内有消息开始流传:空军433部队长官秘密被拘。因日前才发生台南军区飞行员驾机叛逃一事,初只说是问询,但半月后,重又从台北调了新人赴职,只说暂代,旧人去向及军职留否,一概暧昧。竞日孤鸣久不露面,去到苍狼寓处时,倒叫人奇了一怪。

    苍狼见了他,也并不意外,只苦笑一声:“竟连您也知道了。”

    竞日孤鸣摆了摆手,免去一应招待,人抱了一杯热茶,道:“话说到我耳朵里本不是事,但这话却不是由你嘴里出来的。”他慢条斯理地拂开茶梗,啜了一口,又道:“捕风捉影未必,我瞧着这事已是十有八九。你不动,是觉得事态不大还是已知无可挽救,也给我们做长辈的通个气,好做打算。”

    “凡他的事,在我心里,又有什么小过?”苍狼两手交在一块儿,握得骨节青白,“实在是这个档口……消息我已请人问了,还未有确然消息,便没能先惊动您。”

    竞日孤鸣叹了一声,道:“先等这台风过了吧。南边因这,已经封了几条路了,电讯也断断续续,有什么事也传不过来。倒也因这样,人送不远。”

    新闻里每年都报道,台风数值节节升高。今年又赶上的是数十年一发的超强台风。来自太平洋的高压气旋裹在一起,如同舞池中央的裙摆,在金陵曲里摧枯拉朽地呼啸登岸。

    苍狼独自坐在客厅深处,一应灯都熄灭,窗门都被胶纸紧封,风从未有过如此嘶声力竭的嚎叫,成群地攒动到一起,像末路的鬼,聚在外头朝里张望,一帘之隔后,只有渐次没落的黑暗,他挨着电话,等待垂钟最终是否将他罩进里头。

    顶上有一只飞蛾,扑着翅一下一下,噗噗地撞着灯泡。上官鸿信仰头看了看。灯泡后头牵着一根裸露的线,裹了黑色胶布,像一只老鼠的尾巴挂在天花板上。飞蛾的影子不断侧换着位置,灯体被它碰得闪烁起来,影子和光源都四处摇晃。

    楼外有很大一片生竹,仿佛是在芎林一带。阴雨天时,绿也仿佛蒙着灰。他独自住了几天,除却三餐送到,并无人来访,直到今天。

    福柯说极权主义对个人意志的消解,从来始于话语。他垂眼瞧着面前一纸一笔,上头空无一字。那日他望着卷荡如鳞的海面,车厢在雨中冲刷,似骇浪孤舟,人坐在里头,如海里的一滴水,浪上的一瓢沫。如今回过神来,妄想作执鞭弭的手,一支笔杆都握不下。

    上官鸿信叫了人,“给我拿一包烟来。”

    他低头点了烟,拿过笔,笔尖在纸上先停顿良久,印了个墨点,接着洋洋洒洒地默了半阕《抵巇》。上头写着:“物有自然,事有离合。自天地之合离终始,必有巇隙,不可不察也。”

    他将纸给了人:“回去吧。”

    与俏如来联系上,实是件很偶然的事。默苍离昔日重组墨家,曾暗中留下一个频道,任里头人是几经更迭,到底是保下密来。也是某日上官鸿信当值,很偶然一拨,收到了讯。再传过来,只有一条消息:默苍离死于五年前深秋。

    他那时拿着那张译出密码的纸,并无多少被欺骗多年的愤懑,只觉得尘埃落定,落到心里,唯独四个字: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原来如此。他想到当年默苍离说:“没有人能成为规则,你也只是一之于众生。”人命不贵,却也不贱。当初上官鸿信只当这是随意弃置的借口,如今再想,却品咂出另一番滋味:“当与众生和解。”正如骨与血rou,合在一起,才能成为人。他得以庆幸此时的幽禁,能独自沉湎一些东西,再独自舍去。

    又数日,新闻转而播报:台风登陆后,风势减缓,已减弱为强飓风。强降雨将持续,但风力渐消渐死,迟早散尽。再是摧山折林的风,也要被地表的阻碍削去棱角,因此人在生活中不断绊脚,亦无异于一种自然选择下的削足适履。

    上官鸿信的处分被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并未过多久,他便被解除禁足。其日已是雨霁天青,一起到来的是他被革去军职的手令。苍狼来接他,他见着眼睛发红,像憔悴了些。

    他叹了口气,上前拥抱了苍狼,也预备拥抱台风过后所有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