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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逃亡

    第十三章  逃亡

    就在这一次谈话的第二天,三月二十三这天,一更刚刚开始,从东王府来了一个女官,这一回不是由王娘差来,而是杨秀清派来,但不是正式命令,而是和杨宣娇商量,看能不能把她身边的女医练阿彩暂时借调东王府,为杨秀清诊病。

    杨宣娇一口就回绝了:“我这里一天离不得她。”

    女官笑道:“听说王娘的头痛已经好了许多,好一阵没有痛过了。”

    杨秀清的谍报网啊,天罗地网,什么事情他都知道。

    杨宣娇:“俗话说,‘无病常防有病’,知道我哪天又病了呢?我现在就难受,头疼起来了,你且先出去,我要静静。”

    女官只得无可奈何地走了。

    打发了东王府的女官,杨宣娇马上便找了练彩师来,第一句话便是:“东王府方才有人来过了。”

    第二句则是:“我记得你前两天说要出城采药,是么?”

    练彩师马上回应:“是的,王娘,我想明天早上便去。”

    今天太晚了,城门已经关闭,不能出去了。

    杨宣娇点了点头,叹道:“我真是舍不得你。”

    练彩师鼻头微微一酸:“王娘,我也不想离开你。”

    练彩师对杨宣娇,是有真实的感情,虽然对太平天国的一套理论不感兴趣,不过她是对杨宣娇,感觉到一种亲切,起初她只是为了吃饭,才迫切要进入西王府,与杨宣娇相处一段时间之后,练彩师对杨宣娇便不再是那样功利的心态,情感上确实有了联系。

    杨宣娇定定地看了练彩师一会儿,说道:“有时候真是羡慕你,毕竟年轻,想怎样便怎样了。”

    想离开就可以离开,还可以重新选择自己的道路,而自己却已不能够,虽然不得意,然而自己与太平天国,已经是不能分割。

    听到杨宣娇这样一句话,练彩师问出了盘旋心中很久的一个问题:“王娘,如果早知道今天,当初会不会选另一条路?”

    杨宣娇仔细想了一想,摇头道:“不会。”

    即使重新来过,自己也没有太多的路,这或许还是最好的一条路。

    杨宣娇加入拜上帝会,并不仅仅是因为丈夫萧朝贵入了会,给丈夫影响,她自己也是很主动的,以为是自己的机遇,杨宣娇也是心高志大,不甘心一辈子就作一个农妇,埋没于草野之间,整天就只是砍柴锄地,烧饭洗衣,如今眼看有了出头的指望,她当然要紧紧抓住机会,所以她便分外踊跃,在一众妇女之中,格外突出,所以才有了那一句“男学冯云山,女学杨宣娇”,很多女人都给她带动起来,又借着“天嫂下凡”,很是热闹了一场。

    然而那繁华转瞬即逝,如今回想起来,丈夫和情夫不过是当做往自己手里塞了一个拨浪鼓,哄着自己玩罢了,让自己高兴高兴,马上便给冷落在一旁,那六十棒打得自己简直要恨死了,不多久那萧朝贵便死了,自己从前虽然恨他,那次的事之后,很不想再看他的脸,然而萧朝贵一死,自己这个“西王娘”愈发不得势,少有人理睬了。

    虽然可以将儿子萧有和推在前面,然而“幼西王”毕竟是“幼西王”,好像“儿皇帝”一般,和那些真正的王差得远,说了话也没人听,西王府的六部就只是个摆设,就连这西王府,都比别的王府小了一号,虽然与自家在粤西家乡的场院相比,倒是宽敞气派了,然而不要说比东王府,就连北王府和翼王府,自己也比不了。

    在这天京城里,杨宣娇感觉唯一可称知己的,就是南王府,冯云山那边比自己这里还惨,全家都没了,举事之前,金田团营,那一家人本也是往这边来,中途害怕便回家去了,如今天国如此轰轰烈烈,那边只怕便完了,那班清妖绝不会放过她们,冯云山出广西前也死了,如今那南王府就只有一个空壳子。

    平日里这些事就在自己心里翻搅,反反复复,左思右想,到底该怎么样做,才能得遂心愿?好像无论如何都不成,又气愤,又怨恨,自己这个头疼病,就是从这上面得来,难怪说“病由心生”。

    此时练彩师问她,倘若早知如此,当年是不是就不参加拜上帝会,杨宣娇琢磨一番之后,以为自己还是会这样,或许手段会有不同,但还是会干,毕竟自己如今是西王娘,虽然不很得志,但毕竟也是可以了,这王府之中都是自己说了算,出去了也有体面,多少人抬着的大轿,看看自己如今这吃的喝的,穿的戴的,当初在山村里,连想都不敢想呢,人活一世,也该有个扬眉吐气,从生到死老憋着哪行?实在是不想给人一直踩在脚下,哪怕天国最后不能到头,自己痛快了这一番,也够了。

    杨宣娇许多念头在肚内翻腾,却也只是转瞬即过,她停住念头,对练彩师又说了一句:“时辰不早,你回去收拾一下吧。”

    练彩师便回房整理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打理,就是几件衣服,特意到厨房拿了几张烧饼,还有酱菜,练彩师将剩余的几十枚铜钱都留给翠姐,都是太平天国的“圣宝”,出了城就不能使用,只是在天京城内流通,况且身上带着这个也是招祸,给人一看就知道是从“长毛”那边来的,只怕会惹出麻烦,练彩师只留了一枚铜钱,以作纪念。

    看到练彩师一副“马上要逃”的样子,翠姐心里也是酸酸的,用袖子抹了抹眼角,问道:“姑娘,你真的要走了么?”

    练彩师点头道:“翠姐,我也不瞒你,今后只怕再难相见了,我劝你也早做打算,依我看,这天国不会很长远,将来清军攻了进来,难免玉石俱焚。”

    翠姐有些犹豫:“可是王娘对我们很好,这府里面住着也舒服,到了外面,也不知如何,听说外面也乱。”

    练彩师叹了一口气:“你也有你的道理,将来若你离了这里,便来上海寻我吧,我要往那里去。”

    翠姐点头:“倘若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去那边找你。”

    翠姐能够理解练彩师的决定,虽然在她看来,给东王当王娘倒是也不错,不必这么好像“大祸临头”似的,女人早晚要嫁人,与其嫁一个普通的“圣兵”,不如当东王的王娘,翠姐毕竟不是大家闺秀,没有那种“誓死不肯从贼”的精神,这种境界对于她来讲,有点太崇高了,翠姐倒是以为,东王是一个不错的倚靠,嫁给了东王,从此再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了,至于其她的王娘,自己反正不惹事,悄声静气也就是了,若有纷争,想来东王定然能够做主的,都说东王英明,肯定能够明断是非。

    不过练彩师对此十分反感,翠姐也能够明白,“人各有志”,自己以为无所谓,甚至还不错的路,别人未必以为好,而且自家小姐是读书识字的人,想得便多,在她看来,东王这就是以势逼人,强取豪夺了,小姐心气高,哪能受得了这个?难免便要远走高飞了。

    做完了这些,练彩师早早地便躺了下来,准备养足精神,明天好跑路。

    练彩师这里是睡下了,杨秀清那边则正在发怒:“我不过问她要一个内医,她便推三阻四,到底是怎样的宝贝,不肯借给人的?她也不掂量一下,在这天京城里,除去天王府,哪一家王府我要点什么敢不给?她不要以为与我有一点旧情,就可以忘乎所以。”

    女官陪笑道:“九千岁还请息怒,萧娘娘忽然间又头痛,也是为难。”

    杨秀清将手里的笔掷到一旁,冷笑道:“她头痛,她怎么不连心口也疼起来?我想要她的那个女郎中,她就好像剜了心一样,不用问,她是担心我一借不还,兴许还以为我是一定会把那人留下当了王娘,她也不睁开眼睛仔细看看,我杨秀清是那样的人么?但凡看到个像点样子的女人,就好像猫见了鲜鱼,走不动路,那得是多没见识?我杨秀清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一定要占了她的女医?虽然田先生是说那细妹厘长得蛮好看,我不过是这么一听,哪里肯将此放在心上?只是这几天也是头疼,所以想让她的那个郎中来给我看看,她就多心,硬是要将人藏起来,她也不好好想想,我若真的想要,她藏得住么?”

    女官笑着说:“九千岁不要着恼,或者明天送一些礼物去,萧娘娘见九千岁如此尊重客气,想来也就肯了。”

    杨秀清将气息平了平,说道:“明日让人抬了四色礼物过去吧,绸缎食盒之类,送的什么,你来斟酌,也不必给我看了,直接就送过去,问她要人。她若是再不肯,那个什么练阿彩也不必再在西王府当内医了,直接发到军前去,在能人馆里面照应荣军吧。”

    女官答应着退下去了。

    次日三月二十四,天刚蒙蒙亮,练彩师便起了床,匆匆洗漱,也顾不得吃早饭,只喝了几口水,便去见杨宣娇,杨宣娇还没有起床,便在床前见了她,叮嘱道:“小心采药。”

    练彩师回应一句:“王娘保重。”

    然后便离开了西王府,一路快步走到城门处,日光已经渐渐明朗,城门刚刚打开,练彩师拿着杨宣娇的手令,说出城采药,毫无阻碍地便出去了,到了城外,练彩师辨认了一下方向,便往东边那条路走去。

    练彩师这边是走了,那边杨秀清还不知道,上午又差了昨天的那位庞女官带了礼物过去,再次索要练彩师,庞月仙到了那里,见到了杨宣娇,笑吟吟说明来意,杨宣娇今天气色倒是挺平和,很是沉着地听她说完了,一抬眼皮,说道:“可惜来晚了一步,今天清早到城外采药去了,大约中午才能回来,你且先坐等等,我有些话要问你。”

    然后杨宣娇便问她东王府各种事,陈王娘可好,这个王娘怎么样,那个王娘又怎么样,等等等等,东拉西扯,其实杨宣娇平日并不是这么爱闲话家常的人,觉得这些话题都很无聊,她有空还琢磨着怎么“天嫂附体”呢,然而今天,杨宣娇忽然对这些事格外感兴趣起来,对着庞月仙兴致勃勃,不管庞月仙怎样如坐针毡,就是不肯停口。

    最后终于说到了正题:“东王是怎么知道阿彩懂得医道?”

    庞月仙答道:“是田先生说的。”

    “是田光年么?”

    庞月仙点头:“就是他,原来王娘也晓得他。”

    杨宣娇微微冷笑:“怎么不晓得?大名鼎鼎呢,天王那里有个蒙得恩,东王那里就有个田光年,都是不干好事。”

    庞月仙扯动嘴角笑了笑,既有些尴尬,又觉得有点痛快,对于这两个人,她也是看不上,然而一想到他们,又觉得有些害怕,自己可是不敢像西王娘这样,直接便说出来。

    杨宣娇这一个上午就和庞月仙闲扯,一直到了中午,庞月仙见居然耽搁到这个时候,便说要告辞,得回去回话啊,杨宣娇将手一摆:“你就留在我这里吃饭,莫非东王府的饭,比我这里便格外有滋味么?今日午饭有鱼,你一定要尝尝。”

    庞月仙没办法,只好留下来用饭,吃过了午饭,想着这一下总该可以走了,杨宣娇见也差不多了,自己也不想把杨秀清得罪得太狠,便笑着对她说:“和你家王爷说,我给他问好哩,如今他大驾金身,等闲可请不动。”

    庞月仙答应着去了,路上走得飞快。

    回到东王府,见过了杨秀清,杨秀清一个上午处理事情,已经忘了这事,看到她才想起来,便问:“人呢?”

    “出城采药去了。”

    “怎么?”

    “现在还没回来。”

    杨秀清马上明白了,气得骂道:“她‘三更’了,不必问,定然是‘反草变妖’,这还了得?拿住了点天灯!”

    然后又问庞月仙:“你怎么去了这般久?有这样消息,怎不早早报与我知道?”

    一听说出城采药,就该知道不好,如果早给自己知晓,一定马上派人去追,将那练阿彩捉拿回来。

    庞月仙:“王娘留住了。”

    连同自己带去的人,一个都走不出来,想让人先回来传个信都不成的。

    杨秀清再无疑惑:“好啊,杨宣娇,你跟我弄这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