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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装

    未分类  2020年8月8日

    大学au

    书院的宴会临时要求所有学生正装出席,工科生借不到黑皮鞋也懒去借,纷纷用黑胶底的布鞋代替,到时候要是打宴席场看一看,全套正装穿戴得一丝不苟,黑皮鞋锃亮,腰板挺直的学生,不用想了,全是文学院和法学院的学生,这些人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便宜的人造皮他们不要穿,西装配皮鞋,再怎么样总要是天然牛皮的鞋子,或借或租,总算能维持一点体面。

    通知下来,离上场只一天加半个上午,辛楣从家里带了几套正装来的,皮鞋还是八成新,只消花点钱雇人用美国来的红鸟擦一擦就好,鸿渐虽受过几年新式教育,也有一套西装,但不巧,来校前送去干洗店半个月还不见洗好,鞋子,鞋子自然也一并送去了,到他走时,还没有什么声息。

    他父亲觉得中国文化还不至于见不得人,给了他三四套压箱底的长袍,短褂马甲也连带着塞进他的行李箱,老母亲再收拾了点特产叫他带去做人,就吩咐鹏图送他上路。他去北平的路上,饿得不能够,就把油面筋吃掉了,这东西香是香,吃一个满嘴满手的香油,但多是塞瘦rou红烧的,他这样干吃,只能当不解饿的零嘴,吃光了又开始饿,他来到大学,只几件布衣布袍和正在与他抗争的饿狠了的腹部。

    辛楣平日里就尽量穿正装,京城这样的活动只多不少,鸿渐是苏南来的,他那里大多还保存古朴的民风,十里洋场的纸醉金迷最多只给他所在的县城晕了边,还不够一个前清举人的身份发的光亮,自然是直筒筒的长袍更吃香,可是在这不一样, 他们到这里接受的是中华民国的高等教育,鸿渐从家里带来的衣服,若是常穿,就要被加入传统文化协会了,他才不愿意salut变成之乎者也。

    赵辛楣整了整衣襟,使西服领熨帖地伏在白衬衫上,在宿舍里走了两圈,鞋底也是黑亮,最底下极薄的一圈蒙着细尘,金贵得好像踩踏在水泥地上都受委屈。

    鸿渐内心羡煞了这样的人品,气不过自己穿衣行事活像个遗少,只想脱了这碍眼的外衣了事,就在灯下一颗颗解自己长袍的纽扣,他那时候还不受外国文化的直接熏陶,心有郁结就沉着脸不说话,憋一口闷气,脸色渐渐发红,正像方遯翁将要大发议论,只待某个适当的时机拍桌而起一顿怒骂呵斥,只是他没等到那样的时候,也没有足够的气力爆发,只光学到了蓄势时的神态,且因为年岁尚小,少有威严,多的是旁人一看便知的撅气状。

    赵辛楣因明天的宴会或许能结识些新朋友,一时兴起,从柜里取了高脚酒杯,想和鸿渐喝点白干,就看到方鸿渐侧身子坐着,扣子解了大半,外衣敞开,露着里头的中衣,柔光照着他的脸庞,眉尖半蹙,眼里有点点水光。他剪了最洋气的短发,前额的头发长了,发梢遮住一点眼睛,却一席半落不落的袍子,赵辛楣愣住,直直看了一会儿,他见过戏院里嫩皮花脸的小绾,辫尾撂着花香,见过国外来的西装秀士,油头擦得雪亮,独独没见过方鸿渐这样的搭配,今朝头一回,总算有这么一个人,不算大俗。

    他端着酒杯过去,俯身拍了拍鸿渐的肩,方鸿渐回过神来,抬眼看他要说什么,这样近的距离,赵辛楣甚至感受到他睫毛的震颤,身子是俯下来了,一时倒有些怯場:“嗯……我有几套西服,也有多余的皮鞋,你不嫌大,可以勉强一穿。”

    鸿渐嘴角浮起一些不明显的笑意,这是他在家里做大少爷挑眼的时候常有的表情,只是那点骄矜的刻薄给他轮廓柔和的唇形掩饰住,看起来是温驯的模样。他撑着桌子站起来,面向赵辛楣,两手合掌又分开,上下比划了一下,才轻轻鼓了一下掌,真的笑出来:“辛楣,你想帮我的忙,也不用这样自降身高嘛,啊,还说什么不嫌大,我就是不嫌大,也嫌宽啊。”

    赵辛楣退了半步,转身回自己书桌,举瓶淋了小半杯酒,对向方鸿渐:“我敬你助我升天成了仙。”

    鸿渐道:“此话怎讲?”

    辛楣一口喝完,杯底朝着鸿渐,笑道:“我好意借你西装皮鞋,你变着法儿骂我身长体胖,我成了个神仙吕洞宾,你成了个……”他话没说完,笑个不了,鸿渐早猜出下句,只赶上来,踮脚揪着衣领作势要打,装出凶狠的样子逼问道:“你说,我成了什么?你敢不说好话,我状告你读着政论拜神佛!”

    “不,没有什么。”辛楣本要说“汪汪叫的小狗”,临到口只觉得暧昧到心悸,好像对男性,不该有这样的亲昵,便哂笑着噤了声。鸿渐只当他怕了自己的威势,拍了拍他的脸,心情转好道:“这就对了,我说你是君子呢,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你懂不懂?”

    赵辛楣懂不懂这句话,心智齐全的时候自然是懂的,眼下这只半凉的手把自己拍得心神震荡,只有余力说一句:“我不懂,你们这些文学生最是无聊。”

    严格说来赵辛楣是不胖的,只是相对于方鸿渐要健壮一点,人又高大,穿上西装更像镀了层金光,怪不得方鸿渐看不过,要揶揄他两句。

    “好了,好了,到底要不要?”

    “要什么?是好酒还是衣服?”没等辛楣回答,鸿渐自己先说“衣服的事情你不用管,我自有办法的。”

    辛楣问“什么办法,连我的你都不要,还想问谁去借?”

    鸿渐已经坐回椅子,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堪堪看了他一眼,含糊说道:“借来的我才不要,我要那完全是我的。”

    “定制么?定制是肯定来不及了。”

    “来得及呀。”鸿渐一伸手,“为这件事情费时间,不值。酒呢?你太不厚道,自己先喝上了。”

    辛楣那时候不知道鸿渐的“海量”,只道他口气挺大,水平应该不低,就给他倒了大半杯递过去:“我的错,您喝着。”

    鸿渐应了声“嗯”,酒杯一抬眼睛一闭,两三口咽干净见了底,猛得睁眼晃晃头,感觉这酒一路烫下去,暖烘烘焖着肚里的rou,他一整个人像被涮个遍,还杯子的时候手还在抖,垂着头,另一手紧紧攥住了衣摆。赵辛楣吓了一跳,方鸿渐并不像他口头上表现得那么老练,反而青涩得像是吃惯蜜糖的幼童新試了苦口的中药,哪有人这样灌酒,好痛苦,活活糟蹋身子!他连忙扶住:“好端端,你为什么不说你不能喝!”

    方鸿渐直觉自己支撑不住,先冲去厕所侯着,把宿舍门甩得砰砰响,去了一会,果然吐意横生,喉咙像插了根粗管子,把胃里的东西全逼出来,还不够,干呕一些苦液,他蹲着想起身漱口,却无一丝一毫力气,向后找不到靠背,直直平躺下去,赵辛楣追出来,赶到厕所时,只看到方鸿渐死死闭着眼,睡在地上了,一时急得满头满脸是汗,把人架起来,洗手池边冷水抹了把脸,禁不住他又要软下去,醉酒的人都是死沉,不像喝了酒,倒像身体里装了强力磁石,和地面吸到一起,难舍难分。

    赵辛楣半拖半抱,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方鸿渐弄回了宿舍,正要去洗把脸清清汗,却看方鸿渐愁眉舒展,面色酡红,眼角漾着笑,又气不过自己白做搬运工,蹲下身子捏了捏他圆润的鼻头,嗔道:“倒会挑地方,怎么不往前栽呢?”顿一顿,自嘲地笑“那我可不敢去捞你。”鸿渐睡梦中皱起眉,嘴唇微张,不安得像是又要吐了,赵辛楣才忙直起身,速将自己的大木盆踢到他床边去。

    晚上鸿渐又陆陆续续吐了几次,赵辛楣没合眼地照顾,蜜蜂水泡完又泡盐水,一一给鸿渐捏着下巴咧开嘴灌下去,唯恐方鸿渐酒精中毒昏迷,又或者吐后缺水,一整晚下去,方鸿渐呼吸平稳,没什么大碍,只是较平时嗜睡了些,一时半会儿不愿醒,赵辛楣却困倒在床,再没心思驰骋舞池,结识新朋友。

    话虽如此,下午的宴会辛楣还是去了,毕竟重大活动,全院学生——除了因病请假的,都必须参加。他昨晚试了西装,还没来得及换下就被鸿渐折腾得闲不下来,等天亮他又再也忍不了,瘫床上一顿好觉,睡到快迟到,西装皱巴巴地去了,去了也没兴致,恹恹地倚着墙,要么就是趴在桌子上,强打着精神喝点宴会提供的廉价葡萄酒,意思意思邀请了系里有名的漂亮高知许小姐跳了支舞,软嫩的手心贴着手心,他却想起昨天给鸿渐冷水抹脸时的触感,也软也滑,但是清清爽爽的,不像这样腻着汗,他一下子脱了手,许小姐惶惑地睁大眼看他,他说句抱歉,又把手贴上去,可是明显不在状态,许小姐的手搭在自己胸口,他的手还停留在空中,人家女孩子快要哭出来了,惊醒一句道:“辛楣,你怎么回事儿呀!”“啊?……啊,”他大梦初醒般回道“哦,好,来,我们继续。”

    许小姐简直不敢相信会有人这么忽视自己,气得撂开手走了,赵辛楣也甚觉无趣,早早签退回了宿舍。

    一开门,方鸿渐伏在桌前,精神奕奕地看书,见他回来,问道:“咦,怎么回来这么早,不是还有晚宴么?”

    “好啊你,宿管给你请了假,原来是装假!”鸿渐开了窗,橙红的夕阳拥进来,照得赵辛楣精神不少,都能开玩笑了,“你害得我好苦,我服侍你一个晚上,没精力去参加什么晚宴。”

    他的话半真半假,没精力再赴宴是真的,可他并不觉得照顾鸿渐有多么苦,他甚至探知到,自己心底里是乐意得不行。

    方鸿渐露出真诚的抱歉的神色,递给他一个牛皮纸袋:“劳烦你照顾我,请你吃瑞士软糖。”这是他今天下午上街定制西服皮鞋时,看这软糖卖相好,圆滚滚十分可爱,顺便买的,的确是想给辛楣吃,这下正好送出去。

    辛楣收了,抱在怀里,脸色好看许多:“好。”

    鸿渐道:“拆开看看,尝一个。我家那里口味偏甜,我来了北平,吃不惯你们这的重口味,就爱吃糖调节调节。”

    辛楣打开袋子,挑出一个白色的吃了,奶味很纯,不硬,很有嚼头,嚼了一会咽下去,又问:“很好吃,哪里来的?”

    鸿渐很满意他肯定自己买的东西,好心情地回答“我今天出校去街上量上衣尺寸,定制皮鞋,路上看到就买了。”

    赵辛楣把软糖好好放进柜子,转过身开始算账:“这就是你所说的‘来得及’?”

    方鸿渐回想起昨天的对话,笑着点点头:“我想到下次,我就不消去借去租了。”换来赵辛楣一记栗子吃,他偏头去躲“唉唉,我不是小孩子,别动手!”

    “鸿渐啊鸿渐,我败给你了。”赵辛楣叹口气,无奈看着方鸿渐,他算是看出来了,方鸿渐那点精神洁癖还挺严重,宁可喝醉酒缺席,也不肯塌下脸为衣着求人,也不肯像理科生那样拿黑布鞋凑合。他要穿长袍,就必须穿马褂,他要穿西式正装,就必定把头发梳得服帖,皮鞋擦得闪亮,偏偏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刚直到了斤斤计较的程度,可是,赵辛楣并不讨厌这样,说是前清遗风,过大了,说是家教使然,抬高了。

    在方鸿渐带着笑回望他的某一个时间点,赵辛楣突然想通了,其实不必扯那么多不相干的东西,此时此刻,我眼里只一个他,他眼里只一个我,他要怎么样,便随他去吧,我只知道,这时候的彼此,都是独一无二的了。